中尉笔记:我当待业青年_岁月留痕_文狐网

中尉笔记:我当待业青年

艾平|5614次浏览|个人主页

 

 一


       八几年那会儿叫待业,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镇青年,到人事部门把毕业证换成待业证,等着统考招工,分配到各条战线工作,因此,人事衙门门槛高可抵门楣,只在楣和槛之间留条缝供人进出。市场经济运行后,人事大印缩了个头,咒箍松弛了。
       父亲见我从学校回来后,搂着个半导体收音机不是听评书,就是变法儿调出邓丽君的情歌,便琢磨着给我找个临时活干,适逢母亲单位组建新车间,安排待业青年,我即成为一名光荣的临时工,也算入行预习吧。听说我有了事做,几个同学找到班上,在工区转了一圈,看了破落的厂房羡慕不已,蹭顿午饭算给先就业者的祝贺,仿佛酉时归圈的鸡,搭棚是自己盼头。有工作的感觉真好。
       车间以四个待业青年与两个老工人组合成集体开业,老营扎在一座废弃的厂房里。四个年轻人中,有两个女孩子,小王与我是男生,我年长也不到19岁。领头的老王身材矮胖,笑时眼眯成一条缝,咋看像连环画上的弥勒佛。他曾做过副厂长,不知何故下放筹建塑料车间。老李是技术员,性情孤傲,据说,下了班爱左手同右手打牌,论输赢喝酒。
       车间与厂子隔道墙,大门正对一条铁路,中间夹一块农田,走过农田翻上铁轨,站在路基上可以看见一片开阔草地,这儿便是是刑场。说刑场也失妥当,只枪毙过几次死囚,最多一回处决了二十五个案犯,都被子弹打穿了脑袋,尸体被其亲属用草席裹了,搁到架子车上匆匆拉走,当时我与工友攀上水塔尖看得仔细。
       从家属院到车间,走200余米没有灯光的土路便到,自从铁路南枪毙人后,这段路更成了“景阳冈”,虎死如泥,人死如虎。
       车间接管市二塑厂部分设备后,开始摸索着投产,将搅拌加热过的树脂粉注入吹塑机,吐出塑料布筒,再按标准尺寸剪裁成段,交给下道工序热合封口,便成了装树脂粉的内袋。之后,摞上架子车拉到厂里储存,接着从仓库拉回树脂粉原料,如此循环作业,拘板和枯燥也掺入日子里。
       三个月后,陆续又来了几个待业青年,车间有了热闹气氛。于是有人拿鬼怪故事恶作剧,也端的吓住了几个初出校园的女工,逢到夜班,她们或叫男工作伴,或仨俩结队壮胆。
       女性无虞,一日夜里,一男青工失踪了,当班人员四下不见人影,戏言见鬼了。几个男工壮着胆子爬上铁路,呼名道姓一通不见动静,猜想这厮溜回家睡觉了。那年月甭说呼机手机,连固定电话都少见,我家一台半导体收音机算作电器了。
       临近午夜,在盘点成品与废品过程中,一女工从废塑料堆里扒出一条人腿来,唬得她趔趄着躲到人后唏嘘。带班的老李闻讯过来,用手试一下鼻息,而后拧其鼻头,那厮哼哼着打个转身又睡去。班头索性踢他一脚,道一声“装吧”。原来连班困顿,这小子倒在原料堆上沉沉睡去,被甩来的废品掩埋,一场虚惊画上句号。
       翌晨,老王作行政报告似地讲了打瞌睡的危害性。临了,把手一挥干活去。临时工每天一元另五分人民币,外加一毛五分钱毒害气体补贴,睡觉青工为消解困惫,将一天一包两毛钱香烟,扩抽为两盒算长了记性。废料多致因,一是设备老化,二是操作技术不精,责任心毋庸置疑,待业青年有份活儿干,不再泡到家里啃老或四处游荡招惹是非,感恩之情深纳于血脉。

 

 

       初夏一天,老王指着停放的架子车昭告大家,欲派俩人到市“五一”路拉配料,眼睛却在我与小王身上扫来扫去。我明白在当班人群里,能扛重活的角儿,惟我与小王独领金银两牌,不去驾辕拉梢谁堪当任?于是,我俩像军帐接令一般出阵,接过带红戳儿介绍信,踏上门外二百米泥泞路……                                                                                                                                 
       现在新华路通衢畅达,晚间灯火辉煌,当时乃一片片庄稼田,夏腾麦浪秋泛黄,家属院住户到市中心采购东西,往往沿田埂便道斜刺而去,行至开源路湛河大桥方踏上柏油马路。因而我们拉车不能抄近道,只能沿马路走,往返要二十余公里。
       斯时太阳虽不火辣,也燎人热燥,装货上车后,得知走东大营路段回去可省些脚力,我与同伴合计着打道那里,少受点苦劳。岂知,配料上垛车子时,由于缺少经验,没有拉缆绳,结果中途翻了堆。待我俩重新装好车,太阳已近正午,饥肠辘辘,两条腿像灌铅一般沉重,粘在衣服上的白色粉料,被汗浸出块块白斑,犹如披一身花斑戏服抢眼。那时的年轻人不知道圆滑,羞涩也只在同龄女性在场之际,一张奖状或几句表扬话,可以把人忽悠得赴汤蹈火,自己还会慷慨说,不累。
       太阳西斜时,回到车间大院,等候卸车的女工呵笑着向老王要加班工资,老王嘿嘿几声,口头承诺集体到电影院看场电影,这时候我们两个也跟着乐呵,早没有了叫花子相带给自己的局促。
       女工几乎都是待业青年,因而这里花枝招展,妙龄女触手可及,闻香来者不是借故搭讪,就是远距离欣赏,大凡皆系职工子女缘故,不敢造次。待业青年增到十几人时,车间成立了团支部,活动经费却无着落。一老工人暗示,捡点废塑料卖到隔几道墙的收购站,假公济公算不上谋私,可谁也不愿背着领导鼓捣,恐怕落个损害集体财产名声,于是,只好凑份子搞活动,美得门卫老耿整天搂着火炉不出房门。
       老耿喜欢琢磨影视剧里的武打招式,八几年,功夫片风靡内地,掀起一股练武热风,香港电视剧《大侠霍元甲》上演时,我家还没有电视机,老跑到家属院一同学家里蹭。同学打瞌睡了,我还坐人家里贪看,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很过瘾。《大侠霍元甲》的影响还不止这些,找拳师练练把式,也好有个追求,是当时不少年轻人的想法。塑料车间几个老工人,在厂院空地上架起钢管做单杠,把两块圆钢串在铁棍上当杠铃。厂院墙北有一打谷场,我同朱国欣、唐建勇等几个同龄人,围着这块场地推“十字把”,疲乏了偎在麦秸垛根侃霍元甲、陈真、赵倩男。说也奇怪,竟少有谈论影片人物恋爱关系的,大凡激情都花费到打熬气力上了。
       有一次,唐建勇喊我到湛河堤,两人蹦揸了一通,见天色黑黢黢,不由童心回还,模仿鸡叫开心,回家睡了一觉复起,天方微明。楞头小子,心无旁骛,乐呵在武侠梦里。
       尚武尚侠之风确使霸恶偷儿收敛些许,时正拨乱反正之初,文明之芽吐圃,电影《少林寺》男主角饰演者李连杰成为偶像,或为运数所致,因为连车间一残疾青工,在工作间隙,也学戏里的招式弄几下跛脚,得封号瘸腿仙狐——一本武侠书中人物的绰号。

 

 

       小故事犹如偶尔出现的暗花,无意间精彩了一匹绢。然而,布质地的改观,或许有待更偶然的事发生,来催开纹饰的封尘。
       夏末一个午后,无处纳凉的工友,在燥闷中等待吹塑机恒温指数,忽然间,一声沉闷爆响打破静谧的厂房,接着,一股黑烟腾空而起,片刻笼罩了车间。在场的人或木木地呆着,或撒腿往房门口跑,闻讯赶来的老李,见厂房顶被击穿一个脸盆样的窟窿,寻源到吹塑机,发现机头压锥不见了。
       老李勘察一番后说,机肚残留塑料在预热过程中焦化成气,推飞了机头压锥。老王用手指捋着脸上的汗珠,连连叹息设备已不堪用,未出人身事故算侥幸。六七十斤重铁锥,回落在厂房一堆废物上,委实可怖。
       一个月后,车间购来一台七成新吹塑设备,跟来一位受聘的专业师傅孙金川。偏巧这时封口热合机出了故障,小孙师傅马不卸鞍,挽起袖子试改热合机刀具,灰头土脸折腾了几昼夜,塑袋粘合不严密课题仍没有答案,时逢周末,他借自己生日由头,请车间头儿喝顿酒,算作致歉。一元五角的瓶装酒很上台面,家属院哪家来了客人,方炒个鸡蛋豆腐什么的置办一席。
       孙金川酒后邀我等几个同辈,到他所住工区小屋海侃,以祛心闷。我一手托腮,一手抽他递上的香烟,很觉快意,此前我从未走出过平顶山,域外的精彩是我的天方夜谭。次日,趁歇班之际,我打车去叶县找关系,摸到县办塑料加工厂后,把大门的老汉挥手止道,厂子已放假多日了。
       蹲在门外路沿上,我寻思着该回家该寻友,沮丧之情此伏彼起,竟至于几年间,脑际老闪回那一幕情景。当我徒步赶到城西十里外的村庄时,已近黄昏,见到忙于收秋的同学袁某,不料他苦笑说,自己在厂里只做些粗活,技术一窍不通。送我出村口时,袁兄一再叮咛,回单位找领导报销差旅费。
       车票已随手甩了,吃住同学招待,老王听了“私访”过程,立即拍板由我带路,老李跟进,直插目的地。我们用一包香烟打通门卫,径到厂房窗下,老李踮脚看了一阵,拍我肩头说声走。常言道,行家看门道,老李点破窗棂纸,睨了几眼,回单位将铜板刀加上炉丝,炉丝由瓷珠裹护,塑膜粘合度提升到标准。在那工友们雀跃一刻,老李蹲在车间一厢,吧嗒吧嗒抽烟去了。
       说到技改耐人寻味,我们日常使用的气筒,几十年来一直提压拉杆充气车胎,现在改作杆为固定轴,拉动箱筒鼓气,仅变换一下二者的位置就轻便了许多。“二八”、“二六”自行车骑了多少年,通用代步工具没有变数,市场自由竞争之始,变速山地脚踏车走进万户千家,其实框架幷无几分改观,只在轮盘链条上做点改进,受青睐不亚于奥运会。

 

 

      老王推回一辆踏板式三轮车,脸笑成一朵花。青工们看了个够,开始骑车运送货物,转向打弯,刹车冲坡,手脚搭配少不得当,便有翻车的可能,尤其走在门外土路上,轮子陷在坑洼里,几个人拖不出来。一工友拉粉子路上逞能,翻车后被扣在货物下,那个狼狈相让刻薄的工友,嗤笑了好一阵子。
       工作之暇,男青工操练车技赌输赢,一段时间里,车技高者连走路都精神。日子久了,跟车的女工眼热,居然踏车送货不要男工护卫。但老王承诺的有毒气体补贴,由一角五分上调到三角钱,迟迟没有兑现,难免影响人的情绪。这时候安排来的关系户越来越多,待业青年不敢怠慢的同时,抱怨赃累活推给自己。珠与石子混搅或为厂方设计,也不乏老王顺水人情。
       其实老王并不轻松,为保质保量完成任务,他阴郁的脸慢慢转晴,答应申报毒害补金。然而一波刚息,又起一波,一天夜里,新任厂头祁半仙到车间巡视,见当班人员照常作业,无一人肃然起敬,仿佛自尊心受伤害,回到祁办借故发了一通脾气,害的老王次日开会回来,连抽半包纸烟透气。
       何谓祁半仙,下文有故事。祁某乃有学历人,按理知识分子不信邪,那该是他中了邪,竟从外地招来一气功师,在子弟小学腾出三间房子,日夜开办学习班,亲自发动职工悟道,把一座教育殿堂变成烟雾缭绕的神社。下台后,老祁到一山寺当了俗家弟子,患偏瘫症而亡。
       招工指标下来后,待业青年回家复习功课,等待统考,此后,我走向另一个集体的怀抱,成了现在的我。每逢忆起那段日子,禁不住想到这拨人,掐指一算,大都已是50岁上下年纪,工作时间无多,有成或不成并不重要,曾经拥有的激荡情怀,拥有的笑语喧哗,拥有的挽手温润,是一生可堪回首的歌,响在过去,嘹亮在路上。
       去年春节,家属院马路中央扯起银幕,来看电影的不光单位职工,还有许多陌生面孔,大家或立或坐显得轻松自然。我推车绕过观众,频频四顾,感觉新鲜儿。露天影院从城市下乡倍受青睐,不只山乡缺少演播厅和视屏,或因村民散而集,集而散过程里的快慰,掂凳拎椅占位抢视角的原始动态,正找回独拥电视屏幕而失落的东西。
       林立的楼阁不仅分割了地域,也阻隔了人交流的通道,集体概念如牛般被一筷子一筷子分食,大爱之心缩化在孤单和私欲的燥热里,喧嚣的城市潜伏的单调和沉闷,远不是几座酒店和歌厅能荡涤,被肢解的片羽鳞爪,惟叠合的手势,慢慢塑一只鸟灵动的姿态,赋心以神魂,放飞到宇宙中,生命才有张驰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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