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仓央嘉措）
程婴出国后第一次回国，是在母亲离世后的第七个年头。
那年传来母亲最后一次病危通知时，她已有九个月身孕。她与母亲最后一次通话，是在宝贝女儿出生的那日清晨，向家里报喜。母亲在电话的另一头，语气欢快，并为孩子起名：望望。希望的望，也是盼望的望。出国这几年，程婴一直没回国，理由简单：读书、工作、恋爱、买房、生子......每一样都是大事，每一样都在挑战她的极限。她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时间和金钱是稀缺品。唯一不缺的是希望，对未来无限的希望让她走下去。“望望“，没有比这更好的名了，程婴默念，轻轻挂了线。
第二日，忽然传来母亲离世的消息。大哥告诉她，那晚入夜，母亲趁护士不留意，把身上所有管子拔掉，平静地离去。程婴听完，泪水一滴滴落在怀中婴儿稚嫩的脸上。
母亲在病榻盘桓已有一年余，白血病。洗肾、输血是常态，第一次病危通知半年前就发出。母亲一直坚持着一天两次输液，即使最后双臂布满输血的针孔，无从下针。但程婴记得，每次通话母亲是平静、喜悦的。半年前第一次告诉母亲有身孕的消息时，母亲惊喜：“我一定会等到宝宝出世的那一天.....”
程婴一直记得当年离家时，母亲在大门口的话：“等在国外安定后，就回家看看。” 没想到，这就是永别。只是何谓“安定”？程婴反问自己。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一场恋爱结束又有新的一场；房子买了卖、卖了买，越来越大；书更是一辈子读不完，进学校读、出学校读......程婴决定回国，带上年幼的女儿。
来到老屋前，程婴泪盈于睫。雪白的外墙已剥落，当年光鲜亮丽的楼宇显得破落。小儿倒是无比欢喜，看到院子天井处那口抽水井就摇起来。可惜，水泵已锈蚀，抽出的水是浊黄色。“哇，真好玩，原来妈妈在这样的院子里长大！” 孩子一脸欢快。
屋内的状况与屋外差不多，石灰墙脱落，家具布满灰尘。父亲在母亲离世后早已搬到市区的公寓居住，免得睹物思人，老屋成了堆放旧物的地方。幸好，程婴的房间依旧，当年离家时不能带走的书籍衣物还在，她嘘了一口气。母亲的房间也变化不大，一只藤箱装满花花绿绿的碎布头，这是母亲的百宝箱，拼图出各式台布、背面、门帘，程婴不觉莞尔，母亲一直改不了收藏的习惯。那辆永久牌缝纫机依旧静静地摆在窗口，午后洒下缕缕阳光，屋子因之变得温暖柔和。她仿佛看见母亲当年坐在衣车前唤她的景象：
“程婴，过来，试试这条连衣裙是否合身。”
“妈，您干嘛每次都缝得这么简单，阿芳的衬衣有荷叶领，小玲的裙子是百褶的......”
“我说啊，很多人不知道啥叫美，简单就是美！衣服为你服务，而不是抢你的镜！”
程婴记得初三那年暑假，母亲在这衣车前与她的这段“美学”对话。她没想到的是，母亲的审美情趣烙印在她身上。母亲觉得短发适合她的脸型，程婴竟然一直留着，虽然她也赶潮流留过披肩发，但照片中的她依旧是短发最上镜。她也试过各种衣服款式和花花绿绿的纹路，但她发现，依旧是母亲的素净和简单最好看。在一群人中，程婴简洁的形象总让她脱颖而出，为她赢得不少机会。最特别的一次，程婴在一家三千人的跨国公司工作，她被选为亚裔员工的形象代表，与一名本地欧裔帅哥的美照齐齐印制在公司大大小小的宣传海报和手册上，还意外得到五千元的肖像版权奖金。这真要感谢母亲不仅遗传出端正的五官，还有当年润物无声的审美品味。
当同行的大哥领程婴来到三楼一个玻璃太阳房，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不大的房子，堆满几百个奶粉罐子。程婴捡起一只，这是新西兰一个家喻户晓的奶粉牌子。细看，标签处签有日期，是母亲熟悉的笔迹。“母亲一年前执意要加建这个房子，说是专门放杂物用。拗不过她，就在天台上简单搭建了这个太阳房。她喜欢三楼的清净，用来收藏奶粉空罐子用。” 大哥说，母亲最后半年已吃不了普通食物，基本靠流质食物维持生命，奶粉是主食。母亲只选这款新西兰奶粉，且每次吃完一罐，她就在标签上记下当天日期。
程婴随意捡起就近的两个罐子，日期竟然相同。“这是母亲最后几星期的奶粉罐子，她知时日无多，经常把奶粉清空在塑料盒里，只为多得一只罐子。” 大哥指指最靠门的几只奶粉罐：“这几只是母亲最后一日的罐子，那晚她临上路，把四罐奶粉全部清空。” 程婴拾起一只罐子，只见上面母亲娟秀的笔迹：
“2003年11月18日。望望，新西兰。”
“ Why my birthday on it ?（为何上面有我的生日？）” 身边传来孩子稚气的声音。孩子不懂中文，但阿拉伯数字却认得清清楚楚。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死相续，十二连环。程婴看着孩子纯真的脸庞，答：“因为你与外婆同一日投胎！” 程婴用的是中文，孩子扑闪着大眼睛，似懂非懂。程婴知道，未来她有很多话要对孩子解释，关于“投胎”。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想到这，程婴满是泪花的双眸，掠过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