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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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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

作者:傅玉丽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702      更新:2019-10-27

       思前想后了几个晚上,大明感觉没希望了。
       怎么这么笨呢?这是自己的性格决定的呀。命运即性格,看来真是对的。这么好的一个工作,说丢就丢了,还丢得这个样子,大明有点想不通。
       本来没事儿的,又是个周六,不上班的时候,正是工作最轻松的时候,可偏偏这个时候出事儿。
       大明一闭眼,就会想起当时的情景:好像还能听到那声喝斥。
       看门狗——
       这声音就像一根针扎得人难受。可以吵架,可以打架,还可以讲理,可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却冒出这样的话来,大明真不敢相信。
       整天面对好高大的办公楼,他真不信,里面会有这样的人。可不相信,自己怎么一直心里堵着呢。他没去上班,回来告诉老婆请假了,腰痛犯了。
      今天第四天了,看着老婆在收拾东西,大明心里有点难受,说了话,要是下雨,你就别去了。老婆在餐馆帮忙,平时各忙各的,还真没好好看一下,现在看过去,他感觉老婆也老了。
       好些日子了,大明的腰成了天气预报,只要阴天下雨就痛,酸酸的痛。要说起来,这还怪去年那次车祸,本来腰好像没事儿了,这次辞了工作回家,人一闲着,不知怎么回事儿,就开始痛了。一阵阵的,好的时候没事儿,痛的时候恨不得打滚,除非躺下来,不然走路都得弯着腰。
      老婆伸头看了下一下门外,好像不会。你在家多休息一下,我早点回来。老婆声音很轻,一惯的温柔,她还指了指床,腰不舒服,就是要多躺——
      下岗这么多年,老婆没出去工作过,都是大明一个人跑来跑去,现在却是老婆出去,自己在家,大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老婆又说了句,反正我在家也没事儿。那意思,没事儿出去工作一下,挣点钱,不用都窝在家里。老婆说得在理,儿子上大学了,家里钱紧,能多挣点是一点,自己去年那一撞就撞掉了几千块,现在又闲着,不能都在家等开饭呀。

       本来大明在快递公司工作,每天骑着电动车跑来跑去,钱还是能赚的。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都爱在网上购物,使劲刷卡不用现金,手上好像没有花钱似的,所以购物成风,快递业务猛增,大明一月下来也有好几千块呢。
       我们这个城市,地小人多,道也挤,而且大家都往道上走,就不守规距了。
       曾经有电动车开在公共汽车前面,把公开汽车线路给挡住了,公共汽车就摁了喇叭。这一摁,还麻烦了,电动车车主不干了——哟,你车大就了不起呀,我偏不让。看你把我怎么样。他就在公共汽车前面开,还扭来扭去的,像跟公共汽车玩游戏。
       这还不算太过的。
       这里的人,骑电动车的多,数量几乎与汽车各占到一半。大家有个共识似的,反正你汽车不敢把我撞了,如果撞到我,管你什么交通法规,我就是弱势群体,警察什么的都会向着我。所以街上电动车什么骑法都有。比如在双黄线上倒着骑的、与汽车并排走的、两人边骑边拍着膀子聊天的……
       初来此地的人吓个半死,看见警察在指挥,就问警察,为什么不管?
       警察却是向前一指,快走,快走,别挡道。
       人家说了,城市小,人转来转去就那么多,谁管谁呀。更有甚者,本来红灯不能走,这儿可以。警察还对电动车说,你不走干什么?这下电动车更有理了,警察只管汽车,不管电动车。电动车成了马路上的吉普赛人,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想怎么走怎么走。

       开始大明驾驶电动车也觉得方便,送东西快呀。不料就给撞了。那天在十字路口,恰好红灯,汽车停下来等,大明只管加速穿过马路,不料从侧面,一辆电动车直插过来,两车从不同方向撞上了。双方伤得差不多,而且都是违章,谁也没话说,各自推车走人。
       大明的车撞得不算厉害,还能开。回家一个月后大明发现腰开始痛。他想了一下,可能是上次撞的时候,摔到了,当时没事,现在看来还是扭着了。
       他想把电动车卖了换点钱,去看看腰。可第二天一早,发现电动车丢了。
       不是有监控吗?
       大明找到小区物业。物业看车的老头头一甩,脸一拉,我们这儿三年没有丢车的,你怎么丢了?那样子好像丢车倒成了大明自己的责任。
       我能看下监控吗?
       监控怎么能随便给你看,要给领导看的。
       气得大明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人,大明跟着去了监控室。
        监控视频让大明大吃一惊,偷他车的竟然是个女的,还拿了切割机来切,车子不是搬走的,是切割了两次开走的。啊——看见小偷是个女的,大明叫了一声。啊——再看到画面上火光闪烁,偷车偷到这个专业份上,他又叫了一声。看车的老头赶紧说,我那时吃饭去了,马上走出了监控室。派出所的警察转身说,你本来不能看的,今天算了,给你看一下。破了案再说吧。
       物业管保安的领导来了,你下次停车不收钱了,看大明还要说话的样子,又立即加了一句,我们要把那老头开除了。大明本想说赔偿的事儿,一听到这里心里莫名地一阵难受,赔偿的事儿到了嘴边,却没吱声儿了。
       腰痛,做快递勉强。现在车没了,更做不了了。休息了几天,为了养伤,大明找了份保安的工作。

       那家公司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国营大公司,玻璃幕墙神秘、耀眼。上班要穿制服,上下班还要敬礼,进出都是有车一族,很让人羡慕。
       第一次穿上藏青的保安制服,衣服笔挺,裤线像刀,大明感觉自己腰直了起来,胸也挺了起来,人精神多了。连腰上的伤痛也消失了似的。公司上班就是不一样,衣服都让人感觉精神。工作也简单,固定岗值班、或巡查。虽说收入少了,可大明还是满意的,先养伤再说吧。
       要做好巡查,每两个小时巡查一次。有监控呢,没巡查的地方,监控看得见。
       大明刚上班时,队长带着他走了一圈。从大门到后门,到食堂,到地下车库,队长指着那些有监控的地方向大明介绍着。
       队长五十左右,个头敦实,脸黑,胡子也黑,厚嘴唇,可满脸笑容,对谁都堆满笑容,一看就是个很实在的人。加上穿着制服,让人感觉稳重、可信。队长每走到一处,都会伸手指指上面,这儿有监控,后门那儿也有,四个角都有。队长的手就像有特异功能,本来平时不怎么留意的监控,被队长这么一指,变得有点怪异了。
       大明随着他的手看过去,一根白色柱子上有个园园的东西,白色的外套下一个黑圆球,闪着幽幽的光,上面还有四只小小的圆眼。大明心里一时间有点发毛。平时在其他地方也见过监控,可不怎么留意,更不会与监控那只神秘的眼对视。他感到这样与监控互相对视,就像做了坏事似的。那机器无声地在一个角落,感觉不到它的动静,但是却像一个假装的盲人,眼睛在黑镜片后无时无刻,都在监视着周围的一切,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感,让人胆怯。 

       可自己的电动车怎么还是被偷了呢?大明一下想到自己看车子被盗监控时的画面。那女的还那么明目张胆,充满了狠劲儿,似乎不偷走就不行似的。跟那女小偷比,监控下,大明感觉自己真做不了坏事。
       这种奇怪地感觉,大明第一次发现。
       大明在心里说,不能这样。自己又没做什么,怕啥。像赌气似地冲着监控敬了个礼,也怪,敬的时候腰直了,背也直了,刚才的感觉马上没有了。
       以前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感到有监控看着自己,今天却不一样了,大明感觉自己与监控似乎建立起一种关系。监控看着自己,看自己上班的情况;而自己身份又是保安,得时常到监控室看监控视频,以便随时掌握情况,发现问题。有种相互间的窥视、警觉之感。可这是工作需要啊。

       有几个重点地方,比如地下车库,食堂背后一定要经常巡查。
       队长介绍说,以前有小偷就是从食堂背后,沿着食堂后面的水管爬进来,偷走了公司的东西的,有角铁、电缆什么的,那还是公司刚成立不久时的事,所以,那些个死角一定要巡查到。
       跟着队长转了一圈,队长一再强调监控,监控两个字儿在大明心里好像多了一份意义。

       在这里可得好好干,认真做好工作,监控可是看着的呢。队长还强调。
       是,是,大明嘴上答着。这个公司可是管理严密,这么多监控,大明想那得费不少钱咧。自己好不容易找了这份工作,怎么会不好好干呢?家里老婆在家,小孩又在念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有份工作就是有份保障,谁会不好好干呢。这个保安工作不需要其他技术,也没有多少体力活儿,他一定能胜任。
       至于以后,等身体好了再说吧。

       每天要到监控下走一圈,这成了对保安的要求。开始大明不习惯,因为一个人,走到大楼的四个角落,看一下没什么情况就转身走了。
       队长说,你怎么没去巡查呀?
       我去了。
       可监控室的视频上怎么看不到你呢?你得到那个看得见的地方站一下,记住了。
       第二天,大明提醒自己,要到每个监控下面站一下。他站在监控下面,情不自禁地抬头看着监控的探头,觉得监控好像是个人似的,无声地发出着命令。他立刻挺起了胸,站直了腰,立正,敬了个礼,全套动作一气喝成,做完大明自己都笑了一下。
       敬礼的,以后队长这样叫大明。因为队长看到他对着监控敬礼,就跟他开玩笑说,这东西可不是死的,咱们值班情况怎么样上面都知道。队长这样说,似乎对他的每次敬礼相当的满意。
       监控室有一块大显示屏,像个大电视,里面分出好多小屏幕。小屏幕是分布在各个角落有监控的地方。几个保安,轮流值班。还轮流换地方,比如大门一个星期,后门一个星期,监控室一个星期。有固定岗,还有移动岗。轮到大明看监控,他竟然想起了小区看车老头的话,监控怎么能给你看,是给领导看的。
       看着这一个个分隔开的小屏幕,大明心里暗暗想,那老头分明就是说谎,值班时不在。推掉责任啊。大明开始看得特别专注,不时用眼睛扫完这个画面,紧跟着看另一个画面。
       没什么情况,就像以前一部电影:“平安无事了。”
       整座大楼尽是些公司上班进出来往的的人。监控主要分布在走廊位置。大明老看到一个高个子,老喜欢在走廊里吐痰,吐完了就用脚装作无意地踩过去;还有个胖子走路目不斜视,如同个行走的园桶;而那个瘦高的女人本来个子就高,却总驼着背,脑袋像上了发条,不时朝左右办公室看着,动作极快,看后就摇头;另一个男人更神奇,从厕所出来,总是边走边拉裤链,像个大爷,根本不管有没有人;还有一个人常从办公室溜到走廊,伸展身体,好像在锻炼……
       黑白的镜头里,人也虚幻,就像一个个影子,男男女女都不像生活中的人。看不清楚,还比不上默片,所以根本就不是电视。他看得眼花,坐得几乎想睡觉。
       不过,有时有些动静,还是能撩起他的好奇心。一个矮胖的短发女孩,他不止一次见她,经常跑到总经理室去,且专挑下班时间,一去好长时间。然后总经理和她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女孩先走,开车直接出去。总经理过十来分钟左右出来,自己开车回家。在车库,他透过视频看到一个中年的女人和一个小年轻并排走着,她的手有意无意地在小年轻的屁股上拍了那么一下。小年轻倒若无其事地往前走,还转身看了一下自己——不,是看了下监控方向。
       是不是他知道有监控?知道自己在看他?大明倒吓了一跳,一下收回了目光。
       有什么好电视吗?另一个接班的保安每次这样问大明。
       没有。大明回答,感觉说些什么都不对,都会坏了心境。再说了,与工作无关的事儿又有什么好说的。没有小偷没有强盗就行了。
       那保安笑了,白天我最喜欢当这个班,不用出去,还能看电视。就是晚上受不了。没什么好看的。
       大明听了,心里想,难道还想有什么事儿?那可是保安的责任 ,千万别有什么事儿。

       干了一段时间,大明特别喜欢到大门值班。对于外来的车辆,他们就是做好登记工作,问清去哪里,找谁,填好登记表,登记好了,才放进去。除了进进出出的车辆,大门外,正对着一处公园,很安静。前面是绿茵茵的草地,空气很好。
       公司的人都有车。平时,每天上班下班,都刷卡。车子来了,一到大门那儿,立在边上的一米多高的刷卡机就会说话, 欢迎光临,请刷卡。车上的人手拿卡伸出车窗,在机子左边的绿色园型图案上面一刷,“滋”一下,栏杆立马抬起,进入。卡上都印着他们的照片和名字,出去时就不用刷了,他们就管放行。

       来了这么久,大明感觉到跟公司里的人没什么接触。都在车里,或在楼里。那次去帮电工修电灯算是第一次接触。五楼灯坏了,电工请保安帮忙,大明随着电工上了五楼,进了一间办公室,看到里头很宽敞,明亮。中间一人一格,坐在格子里。远远看不到人,只看到几颗脑袋,他说不出像什么。
       没有人说话。
       大明扶着梯子脑袋转动着,想说话却又不敢说,或者说不知说什么。竟然突然想起了自己文革串连坐的火车了。
       那不要钱的火车——那种黑黑壮壮的闷罐车,车里,连说话都不好大声。因为一个人干什么,别人都能听见或看见。打个嗝没什么,顶多说你吃撑了;要放个屁可麻烦了,男男女女的坐在一起,多难堪啊。一坐几天,没有厕所,可难受了。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他们男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好办,拉开车门时就尿。女的不知怎么解决的。她们人挤成一团,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男的不清楚女生怎么解决的。
       大明扶着梯子,止不住地望着这些脑袋。可没一个脑袋看他的。有两个站起来了在看着窗外。一直到离开办公室,电工和他都没有吭气,办公室里的人也没有人和他们说话。
       好了,最后,电工说了声。似乎是对那些格子说的,然后摁下了开关,灯亮了,他们就走了。

       可能公司管理严格,人员不得随处走动、说话吧。大明走出那办公楼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空气好像是凝固的,喘不上气来。大明突然感觉那办公室里的人,其实跟那火车上的人差不多。谁上厕所了,谁打电话了,不想让人知道,又不得不做,彼此听得见,又装听不见,彼此看得见,又装看不见。就像到处装了监控一样的。最特别的是,他注意到,办公室的设计,是领导坐在角上,一边一间,就像包围似的,员工的动静都在领导的监控之下呢。

       大明觉得自己有那么几分得意,要说自由,还是自己干这活好,可以到处走走,因为要巡查。只是巡查时,要特地到监控那儿站一下。不是怕监控,想着自己随时也是被跟踪似的,大明有点不自在。
      大明巡查得很认真,不敢马虎。他知道周围都有监控,随时都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所以连烟都不敢抽。整座大楼白天是三个保安,晚上是三个。队长每次来没少说话,只是说来说去还是刚来时的那些。他不断重复,大明就想队长可能也是找不到人说话,或者说没有其他话说吧。几位保安之间,除了偶然谈点吃喝,说点黄段子打发时间,就没什么好说的。
       有时大明盼着刷卡机出现问题,他就可以跟来人说上几句话。可是偏偏那机子质量超好,大明来了两个月,只有一次一个公司的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喊他,哎,卡刷了,怎么不放行?
       他赶紧跑出来,用手把栏杆抬了起来。他围着栏杆看了一下,没什么情况。又看刷卡机,也没看不出什么。等下午上班,他以为那车又得停下,做好了过去抬拦杆的准备,哪知人家手一伸,头都没动,卡一刷,滋,栏杆自动抬上去了。没他的事儿了。

       大明以为这么管理严格的地方应该没什么事儿。可还是出了事:一个推销茶叶的,进来了,竟堂尔皇之进到了总经理办公室。还把总经理的包翻了,拿走了钱。当时部门的负责人都在总经理办公室对面的会议室开会,没开会的员工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注意有人来了。
       还好,我包他没拿,其他东西没有丢。总经理事后庆幸地说,他只拿了钱。
       有多少呀?办公室主任问。
       不多,一万多。
       身份证什么的都在吧?
       都在。
       总经理的样子是不想说什么了,但看了主任一眼。主任急了,我马上去调监控。看是谁。
       一个电话打到保安室,队长马上跑到监控室。
       几个人一个一个地调阅总经理办公室那层的监控。
       停!放大!主任叫道。一个陌生男人在开会时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你们怎么让他进来的?
       大明说,他说办公室吩咐要买茶,说先送样品来品尝的。
       队长瞪着大明说,这次总经理损失很大,很生气。我们公司保安问题出了大漏洞,以后不许闲杂人员进来。
       也许是因为总经理办公室给小偷盗走了东西,办公室规定,以后要严格登记,核实身份。没有卡的,一律登记。送快递的一律不准进门,只能把东西放在门卫。门卫有电话,打电话叫人下去取。这样保安又多了件工作,打电话催公司的人来拿快递。
       这下大明倒兴奋了,终于可以与公司里的人说话了。公司的几个女孩子快递特别多,这几个女孩长得非常年轻,穿着时尚,大明看一眼眼睛都晃,感觉都长得差不多,也没分清谁是谁。反正隔三差五来取快递的就是这些女孩。
       看着这些女孩抱着大包小箱走开的样子,那一刻真充满了欢愉。大明就想,她们整天坐在格子里,相互就像监控着,还受到四周的监控,不能乱说话,不能干其他的。可真难受。就像虽然公司三令五申,不准工作时上网,可快递只增不减样的。总有时间上吧,总能偷着上吧,或中午休息时上吧。网上疯狂购物不是钱多了,不是人傻了,八成是格子坐久了的抗拒呢。要不然,哪儿来的那么多快递呢。
       当然,大明还没想明白,就回家了。
       太气人了,太气人了,大明一点也不想去了。
       那天是个周末,来了个车。大明正在大门值班。却见有个车子停了下来,窗子摇了下来。
       哎——开门,有个女孩伸头喊,短发,园脸。
       请刷卡。
       我是公司的,没带。
       那就登记一下吧,大明拿着登记本出来,还拿了只笔。
       没料到女孩下车了,登记?我就是这儿的。
       没办法,这是规定,大明弯腰递上本子。
       啪,女孩打掉了本子。你开不开,你这个看门狗。女孩推了他一把。
       大明被刀捅了一下似的,头一热,你怎么骂人?什么教养?
       走开,女孩冲向他,举着胳膊打过来,大明伸手挡了一下。
       哎哟,你打我——女孩叫了起来。
       我没打你——
       这时,大明清醒过来。边上有监控,我要站在监控下面,不然,谁说得清呢。大明转身向监控处退去,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粗了,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像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在挣扎似的。腰一阵巨烈的痛,脸上像一条扭曲的虫子在滚。退到监控处,他蹲了下去。
       看门狗,一个字像头顶响起的个个炸雷,炸得脑袋噼噼啪啪。
       后来还是队长来拉他,他才起来。队长过来,抬起了栏杆,女孩子气冲冲地开车进去了。大明指指监控—-你看下就知道了,她没有卡,还不让登记,还骂我是——大明说不下去了,心脏胀,浑身打颤,腰痛得厉害,又弯了下去。
       你先回去休息,队长看他不对,让大明先回去。一连几天,女孩骂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尖叫,像一群蚊子挥之不去,又像一把把刀在他心里刺来刺去。第二次大明没去上班,第三天也没去,今天第四天了。
       老婆走了,大明在想,得起来另找一个工作。
       突然,电话来了——是队长。
       你好点吧。
       好了。
       那来一下吧。队长声音倒欢快,没事儿一样。
       去干什么?大明灰心地说。说完,嘴里又突然像倒豆子似地,管不住了:
       一个那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骂出这样难听的话来?我快五十了,这么大年纪,哪会想到她乱骂人呢?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完全像打子弹,控制不住似的。可能憋了几天了,在家里他没有跟老婆说,。
       队长等大明说完,笑了,哎呀,你的事儿,我们通过监控都看到了。我跟人资说你不想来了,他们就问为什么,我就实话实说,说你和员工吵架了。那人资负责人汇报上去,副总叫他来看了监控呢。人家说,不能随便辞退人,遇到辞职情况,也要问清理由。人家还说,你工作认真,应该表扬呢。
       大明像听了天书,半天才说,你是拿我开玩笑呢。
       真的。队长激动起来,你别不信。后来,他们找了那个女的。原来她那天老公也不在家,自己把孩子丢家里,来加班,一着急换了包,忘了卡,心里烦,就跟你吵架了。
       吵架?
       不,不是。是骂了你。队长纠正道。
       她——大明想骂,什么素质!可还没说完,就听队长又说,你知道吗?公司她部门领导还批评了她呢,她哭了鼻子呢。他们要求她要向你道歉——
       这……
       大明没接话,脑子却转了起来,一年前,有次自己当班,在公司时,有个农村女孩曾来门卫登记过。女孩子看上来十七八岁,说是乡下来了,来找哥哥。
       大明问她哥哥是谁?
       她一说名字,大明一找,哎,竟然是公司领导,还是个副总。看着女孩子进去,他还跟队长提了这事儿 。

       这些大公司,和其他单位不同,基本都是一家人,七大姑八大姨的。可这个副总不同,他从不安排自己的亲戚,连这个妹妹也没安排,家里人有意见,可他说,我不能这么做,做了我没法开展工作。现在,还真有这样的人,难得。队长知道得比他多,跟他唠叨了几句。
       当时大明只是听了就算了,也没多想。现在,听队长这么说,大明马上想到,会不会是这个副总帮了自己呢。
       人哪,不管坐在哪儿,干什么工作,都得尊重人。队长说。
       他突然想起来,公司那些人的办公室切割的就像棋盘,一格连着一格,一格与另一格不可分离。他们一个萝卜一个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分离着却又处处相连,自己和队长哪个格都不是,与哪儿都连不上。
       难怪里面的人借起身到屋角倒水的机会,都往外看,还看半天呢。虽然没什么风景,可他们就是看上半天。想必是看他们这些人吧。他们可以到处走,到处巡视,是不是自在一点?那些网上购物的,被锁在了格子里,也差不多。
       大楼雄壮,像只大船,远远地就可以看见蓝色玻璃的反光,在我们城市这可是数得上的建筑,能到里面上班多荣耀啊。可里面的人怎么也那么不一样呢。
       昨天,大明起来了,没去打麻将,没去买彩票,他出了门就往有监控的地方,银行门口、超市角落、十字路口、小区进口转。也不知为什么。
       你去哪儿了?老婆问他。
       我想……抓住那女小偷,说不准她还会来。大明答完了,发现说得文不对题。
       不是有监控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抓到,老婆无望地说。
       会抓到的,大明安慰道,当时说得好坚决。这么说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底气。在家几天,每天中午看《今日说法》,大明发现,现在破案方便多了,有了天网,有了监控,再狡猾的坏人也能顺着监控镜头追踪出来。是不是看了这个节目的原因呢。
       你看过《今日说法》吗?大明突然问队长,太好地了,全是破案的,好多都用的监控。
       你休息好了,就来吧,公司要求她当面向你道歉呢。你就大肚一些。队长对他话有点意外,赶紧说正题。
       好,好,大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响。
       他转了下腰,腰不痛了,再看下窗外,空气中凝聚着许多的水气,似要下雨,其实是不会下。我们城市一惯潮湿,生活了这么多年,大明知道。
       有监控好啊。队长感慨道,可以查明真相,也能帮我们。
       是啊,大明想说,自己这两天天天在监控下转的事儿,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连连答应着队长,明天上班。
       电话挂了,大明不知怎么出了贤士村,上了贤士小路,就往青山路走去。到桥边还远呢,要说,他可以坐车或打车,可大明不想。青山路可真长啊,平时自己在电动车上一点也感觉不到,长点好,正好慢慢走,腰也不痛了,就是痛也没关系。大明像喝了酒似的,心里起了波浪。
       终于到了桥边,他的腰还是争气。这座江边的立交桥下,可是我们城市人群聚集热闹无比的地方。打牌、唱歌、跳舞、算命、修伞、补鞋、画像、乞讨……干什么的都有。有时间的时候,大明喜欢站在那儿看热闹,不要钱的,又好玩又好听,还都是看上去熟悉的人,比上电影院好看多了。
       江边吹来了阵阵微风,滞重的空气缓缓地流动起来了。
       江边绿化带传来沙沙的树叶抖动声,绿色的树叶看上去好清新,一下就绿了人的眼睛,冲散了层层水汽似的。大明微微闭了下眼,深吸了口气,心里责备自己,一点小事怎么就搞得几天不痛快呢,自己气量还是太小了。
       沙沙,微微的风再次吹向脸庞,大明这回没看见那些表演的人,而是一个转身,突然飞快地走到了立交桥边上的一个监控下面。
       抬起头,望着监控探头,胸一挺,腰一直,啪地一声,抬起右手,向监控探头深深敬了个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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