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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噶尔村的央宗

作者:尼玛潘多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1217      更新:2018-10-20

 

       八廓街,桑烟缭绕,转经人,壮观如潮。

       确定那是一个吉日。走在八廓街上,快慢不由自己,顺着转经人潮才不至于踩着别人,或被别人踩。

       我不经常走在这样的人潮中,但我喜欢这样的人潮,也许这就是我此生为什么会投生在此的原因。这样的速度,容易让人思索、回忆、想象。然而,一阵突兀的推搡,引发了小小的骚动,只见一个女人高举着酥油灯,拨开人潮急急地往前赶,另外一个女人摇着转经筒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当两个女人的后脑勺完整地呈现在我的视野范围时,我浑浊的思绪顿时清亮起来。 “央宗。”我在心底默念了一声。举着酥油灯的女人像有着感应般,回过头怔怔地看我了一眼,随即被人潮裹挟着远去。

       我知道她一时没有想起我,这使我有些懊恼,失落中有股赌气地不想追赶的念头。一年前,为了完成一部女性口述史,我在协噶尔村蹲点采访,那时,央宗就是我的受访人之一。我清楚地记得我的记录本上写着:受访人:央宗,55岁,性格???

       在协噶尔村采访正值初秋时节,是协噶尔村最美的季节,天高云淡,青稞成熟,外出挣钱的男人们陆续赶回家,协噶尔村一天天热闹起来。那时,我拿着一支录音笔,把协噶尔村女人的生活归结成一段段口述历史。在采访央宗之前,我在协噶尔村的采访还算顺利。这里的女人不擅长将自己的经历规整,但她们愿意向我敞开心扉,这个前提使访谈十分愉悦,在她们的丈夫和家人的提示下,她们的人生经历渐渐丰盈。到了央宗那里,她对这样的谈话表现得十分抵触。她忧怨地反问道,像我这样一个女人的人生经历,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这是个难以圆满回答的问题,我记不清自己做了怎样的回答,但记住了问题本身。此后,每做什么大小事,都会想一想,有什么意义?当然,最终,她还是亲口诉说了自己的经历,并且没有任何男人在身边提示,包括她的丈夫。

       她讲述的生活经历,现在仍然躺在我那个小小的黑色录音笔里。只要我愿意,打开录音笔,她所走过的日子又会重现。

       直到今天,我想起那次的采访,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双忧怨的眼神和一个不停地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的女人。忧怨的眼神是属于央宗的,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悲伤,但她讲述经历时语气平缓,情绪冷静,没有任何起伏,让我怀疑她在讲述别人的经历。那个不停地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的女人,穿着农区的藏袍,梳着牧区的小辫子,身材高大,看上去比央宗年轻很多。看得出,这个女人对央宗的经历十分感兴趣,她不愿意离开我们谈话的小屋,但她不安静地地坐在一边,总是不停地在我们眼前走动,倒个茶抹下桌子。

      离开八廓街汹涌的人潮,拐向老城区迷一样的小巷子。一个个幽深的小巷,隐藏着拉萨最真实的生活。暖洋洋的阳光下,倚着墙角看热闹的康巴人,坐在门槛上转着经筒的老人,守着喷香饼摊的生意人,个个神色慵懒,让你不知不觉地静下心来。我常常把穿越迷宫一样的巷子当成是一种消遣,累了就钻进路边的茶馆,点一壶甜茶,发一会儿呆。

       当我掀开门帘,走进我时常歇脚的茶馆,我第一眼看到了正在喝茶的央宗。

       央宗和另外那个女人并排坐着,互相端茶递碗,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我走过去,坐在她们的对面。本以为央宗会惊讶地叫出来,可事实上她却没有,只是对我点点头,腾出右手,手掌朝上,问候了我。

       坐在对面的央宗,面容憔悴,两颊深凹,和在协噶尔村遇到的她完全两样。另外那个女人也变了,神情疲惫头发蓬松,全然没有初次遇见时的神情。我给她俩的茶碗续了热茶,双手捧给央宗。“阿佳(大姐)央宗啦,请喝茶。”她停住捻佛珠的动作,谦卑地接过茶,停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他走了。我们来拉萨大昭寺为他点一盏酥油灯。”

       这句话让我十分意外,而更吃惊的是,我没有从央宗的语气中听到悲伤,就像在说,他出远门了。当我把热茶递到另外那个女人的手上时,看见泪珠在她脸上滚落,她转着经筒哽咽着说:“都说过了七七四十九天,逝者灵魂已找到归宿,生者不必牵挂思念。可在我的心里,他像生了根,怎么也绕不开。”

      这个抽泣的女人,就是我在协噶尔村采访央宗时,不停地在我们跟前走来走去的女人。从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确定她不是协噶尔村人,搽着白粉的脸,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和协噶尔村的女人有着本质的不同。协噶尔村的女人似乎天生为劳累而生,难得坐下来装扮自己,除了嫁人的那一天。认定这个女人不属于协噶尔村,是她说得唯一一句话,“喝茶。”带着浓浓的藏北口音。协噶尔村无论男女,对客人都会要说一句敬语,比如,“请用茶。”

       对央宗的访谈结束时,我发现央宗的口述中,一句都没有提及这个女人,就问起央宗与她的关系。说这话时,央宗的丈夫正好走进来,她看了看他,说,问他吧。男人小声地丢下一句“疯婆子”,匆忙退出去了。望着背影,说藏北方言的女人露出一丝羞怯的微笑,那个刻意装扮过的脸庞更生动了。

       央宗的丈夫个不高又黑又瘦,满脸的胡须使他看上去特别苍老。我很难将央宗的丈夫和说藏北方言的女人联系到一起,但这样的场景,那样羞怯的微笑,很容易将人带进遐想之中。

       我在协噶尔村蹲点,就住在央宗隔壁,我的房东是个十分谨慎的女人。四十来岁,结过婚,但如今一人生活。也许是什么事都需要求人,她从不在我面前议论村里的任何人,偶尔问起来,也都是一句话,一点都不坏。对于她的邻居央宗与家中另外一个女人的关系,更是讳莫如深。只告诉我,她们可能是亲戚。为了不致于让我太失望,她又说,那个女人是从牧区过来的,才来不久。这个事实,正好符合我的推断,我原本就断定她是藏北人。

       从协噶尔村翻过一座绰木啦山,就是广袤的藏北草原。但一座山的距离,创造了许多不同,不一样的生活状态,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不一样的方言,甚至不一样的饮食。

       自从协噶村有人翻过山到藏北挣到钱后,到藏北就成了协噶尔村男人最主要的生存方式,翻越了绰木拉山,协噶尔村的男人就勤快了,除了揉皮子、盖房子、放牛羊这些男人的活儿,连挤牛奶、做家务这些女人的活儿都要揽下来,每年春夏之交,牧民上山挖虫草,协噶尔村的男人连看孩子的活儿都能揽下来。宽广的藏北草原上,星星点点的牧户,使一个个协噶尔村人散落在藏北草原,只到秋收季节回到协噶尔村才能见上一面。当然,也有人永远留在了那边,就像我房东的丈夫,新婚之后翻过绰木啦山,再也没有音信。所以,跟我的房东谈论藏北,谈论牧区来的女人,就好比揭开带血的伤疤,我不忍。

       午后的茶馆,喝茶的人一个个离开,茶馆进入一天中最冷清的时刻。我常去的这家茶馆顽固地保留着拉萨最传统的经营方式,几个倒茶的女孩提着茶壶穿梭在人群中,看到喝空了的茶碗就倒上一碗,顺便从茶客放在桌边的钱中取走茶钱。茶馆一冷清,倒茶的女孩渐渐地围拢到一起,要大声叫唤才肯过来添茶。央宗明显地不自在起来,连声说,人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我又朝那群女孩大喊了一声,这一声惊动了茶馆老板,围拢成圈的女孩们 “哄”地散了,有两、三个茶壶直奔我们而来,随后又不停地来为我们续茶,央宗的神情这才松驰下来,继续捻着她的佛珠。得知她丈夫刚刚过世的消息,我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逝者已去,生者要勇敢坚强保重之类的话儿。在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对话时,另外那个女人的抽泣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不要哭了,谁都有这么一天,只是迟早而已。”这是央宗第一次开口对那个女人说话。“往生之路,最怕的就是亲人的眼泪,他会在血雨中迷失方向。我俩能做的就是向三宝祈祷啊。”

       央宗温和地劝服这个女人的话语,让我十分惊异,这和我在协噶尔村看到的情景完全不同。

      “大哥什么时候走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真担心自己说出的话,让央宗有被打探的感觉,她对访问的抵触,我在协噶尔村领教过了。

     “谁又能想到呢?明天会发生什么,没有一个人会预知。可是,我们总把自己当成是遍知一切的人,什么都不在乎。”

       央宗这番话,又一次让我惊讶,这么富有哲理的话,好像超乎了我对她的认识。更令我难堪的是,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这让我不好再追问下去。

      “她们家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把她俩送到旅馆后,我一路都在琢磨,急切地想找到在协噶尔村采访时用的黑色录音笔。

        在床头的抽屉里,黑色的录音笔静静地躺着,我轻轻摁了一下开关,显示电量还有一格,便启动了播放按纽。

        一阵磁磁的杂音后,是一段有趣的对话。

     “你好。我们要做一个关于女性的口述史,特别来采访您,希望能听您讲述您的人生经历。您不必紧张,我们可以聊天似地谈。”每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我都会有一种不安。

      “像我这样的女人的经历讲出来有什么意义?有谁愿意听?”央宗的口气十分冰冷。

      “我们想通过真实的讲述,呈现出女性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的事实。”

      “呵呵,我听不懂你说的,我改变不了自己的人生。”

      “呵……也不一定要说改变,就讲讲你的故事吧。”我相信当时的自己一定愣住了,说出了这么一句荒唐的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另外一个声音说,“这是她的工作,家长里短的也不会涉及国家大事,你就放开说吧。”这是陪我采访的乡妇联工作人员巴珍的声音,当时的我,十分感谢她的解围。

      “好吧,那还得请你们等我一阵,那屋还撂着一堆活儿。”

       噔噔的脚步声之后,录音笔里又传出央宗的呵斥声,“你别老坐着,也动动。”我记得那是她对藏北女人说的话,此后,在我们的访谈进行时,这个藏北女人就不停地倒茶抹桌子。

       录音笔上的小红灯不停地闪烁,磁磁的杂音继续。“喝茶。”带有浓重的藏北口音。随后叮铃咣当一片,倒茶的女人用裙摆扫倒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眼睛是用来看的。”又是央宗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生气。

       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央宗开始了讲述,声音清晰得如同刚才面对面的谈话。

     “我家就在河对岸,我19岁嫁到这户人家,出嫁那天我是骑着马儿过来的。我们家在当地算得上是富户。嫁过来我才发现,他家很特殊,家里有四个老人,他的父母和叔叔婶子都住在一起,他的父亲是瞎子,上厕所需要人扶着,他的婶子是个瘫子,上厕所要背着。他们在时,我忙得一天屁股不着地。幸好,几位老人通情达理,看我这么辛苦,个个都对我特别好。他是个闷罐子,话少不说,又没有什么能力,家里的日子过成那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他有个朋友在牧区,就让他到那里做事,牧区毕竟不同于我们,偶尔要到一张皮子一些羊毛,在我们这里就可以做成衣服被子。他的母亲特别宠他,我逼着他到牧区做事,他母亲哭着对我说,我儿子出了事,我们全家饶不了你。幸好,他也没有出什么事,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其实,最难过的不是苦日子,最难过的是心痛。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八岁左右时,在庄稼地里玩,结果被邻居的孩子用麦芒扎伤眼睛,一个眼睛彻底瞎了。大儿子出事后,我很内疚,觉得自己一心想着过好日子,没完没了地做活儿,疏忽了对孩子的看管。有了小儿子后,我十分小心,走哪儿都带着他,有一年,我们到一处偏远的寺院朝佛,我也带着他,可谁想到,就在我松手的那一瞬间,他跑出去几步,我伸出手,没抓住,从二层摔下来,虽说保住了命,可到现在经常喊头痛,人也昏昏沉沉。小儿子出事那年,我活明白了,我觉得什么都是安排好的,不必烦恼,这样一想开,心理也就不别扭了。只是,我没想到,我家这个闷罐子,也会做……”

      听到这里,“喳”的一声,播放结束。不知为什么,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停地砸摸着这句话,像个侦探,奢望着从这句话发现一个秘密。

       在协噶尔村采访的几个女性当中,央宗待我最为冷淡,这样的“礼遇”在我的采访经历中很少遇到,特别是在协噶尔村那样的农区,除了热情的话语和灿烂的笑容,还会有茶酒轮番上阵,中间还端来油果子炒青稞之类的零嘴,让你的嘴无法停歇。

      我曾向我的房东说过这件事,她也许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失落,忙解释说,近些日子,她的心情很不好,您不要放在心上。

     “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的反问,让一直小心翼翼的房东明白自己说漏了嘴。“也没什么,即使有什么,她也不会开口告诉我们,阿佳央宗可不像一般的女人,她很好强,生孩子时都没有叫过一声,村里人都知道,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两个儿子都遭了意外,可她从没有表露出悲伤的样子。她这个人硬得像块石头。”

     “既然这样,你怎么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

       我这个记者写东西不怎么样,却非常喜欢钻研一些提问技巧。

     “我,我…”

        说实话,看到房东尴尬的笑容,我感到脸上发烧,对这么纯朴善良的人用一些技巧,我觉得是一种罪过。

      

        一觉醒来,阳光已透过窗户洒在窗前的桌上,协噶尔村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推开房东家小小的窗户,吸吮着青稞地里飘来的清香,正着迷于协噶尔村的田园风光,房东送来了我的早餐,酥油茶、新鲜的奶渣子和糌粑,一成不变,却从不厌倦。

      “你听到了吗?昨晚阿佳央宗哭了一晚上。”房东似乎按捺不住发现秘密的兴奋。

      “我睡得死,没有听到。”我心里一阵慌乱,总觉得这事和自己有撇不掉的关系。

      “我临睡前上厕所时听到了,然后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又上了一趟,她还在哭。”房东一脸的疑惑。

      “是不是我昨天的采访让她伤心了。”

      “我说了您可不要生气,我们这里农活家务活太多,一干活什么事都忘了。没闲工夫想心事,也许你那么一问,她真伤心了。”

      我再也没心情享用那喷香的糌粑和新鲜的奶渣子,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颓然坐在床上。就是在这个早晨,我决定不再继续采访央宗,并立即给课题负责人发了个邮件,请她放弃这个人选,我清楚地记得我给出的理由是:媒体伦理。就这样,央宗的经历永远地留在了我的黑色录音笔里,也正如央宗当时所说,她的人生经历变成了无人倾听的诉说。

 

       事过一年有余再次巧遇央宗,那个称做好奇的东西又被撩拨开来。我拿出手机,拨给曾经陪我在协噶尔村采访的巴珍。

     “很久没有联系了,你还好吗?”

     “有事吗?”

       面对巴珍的直率,突然很想念之类的话我说不出口,我实话实说:“今天在八廓街上遇见了我在协噶尔村采访过的央宗。”

     “那个可怜的女人,刚刚失去了丈夫,是坐拖拉机出门翻下山的,太突然,她一定很难过。”

     “是这样啊,我以为他是病逝的。”

     “这个你都没问吗?要是换了我忍都忍不住要问。”

     “我不敢打听太多,怕有忌讳。”

     “人都没有了,还讲什么忌讳的,有比人更大的事吗?”

       她的反问问住了我。我每天的工作,总是不断地设计问题问别人,而这种时候却讲忌讳,怎么听都有点牵强附会,有点自欺欺人。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在工作和生活中,我是个多么纠结的人。

       巴珍不仅直率,而且非常急于表现她的观点,有时她黑白分明的爱憎让我感到十分可笑。也是在协噶尔村,和她一起看韩国电视剧,当剧中一位阴险的家伙出场,迎接他的是巴珍一声重重的“呸”声,有时还有唾沫星子溅到电视上的嚓嚓声。说到央宗家的事情,她的语气仍是急促有力。她问我,你知道我们去她家采访时,她为什么那么冷淡吗?她自顾自地答道,那是因为她的家庭刚刚经历了一场变故。她的男人把外面的女人都带回了家。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以质问的口气道:“这不是往央宗的胸口上插刀吗?”

       从头到尾,都是巴珍在说话,她的每句话都慷慨激昂,对事情的每个转承起合都加入了自己的观点,以至于央宗家发生的变故说得支离破碎,还需要我认真琢磨整理。

       从央宗的角度说出整个过程,大概是这样的: “我们虽然是奉父母之命结合在一起的,但从嫁入他家的那天起,我的丈夫什么都听我的,他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和我粘在一起。可年轻时,日子太苦,是我逼着他到牧区做活儿挣钱。那段日子,只要没有他人在场,他就会使劲手段,甚至低声下气地求我不要让他到牧区去做活儿,说只要能和我呆在一起,什么样的苦他都能吃。那时候,年纪轻,我认为他无非就是想整天粘在一起,就好说歹说,把他赶到牧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日子好过一点。可是,没想到,老都老了,他突然带回一个女人,并且告诉我那是她在牧区遇到的女人,现在她老了,没有依靠,而他也老了,去藏北一年比一年吃力,舍不下那女人,就这样带回家了。”

       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很多个,无非就是男人不再回来了,或者说,男人最终还是回到最初的家,一段情感经历就此化上句号。但,等到老了,还把外面的女人带回来过日子,这样的事例从未听说。我禁不住想象那个瘦小又满脸胡须的男人在想些什么。

       放下电话,央宗那又黑又瘦满脸胡须的男人,牢牢地占据着我的脑海,无论刷牙、看书还是喝水,我都在寻思他的想法。可一想到他已往生,又觉得这样的冥思苦想,对逝者极其不敬,逐上床睡觉,强迫自己不再想象。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话用在此时,恰如其分。不管作出什么样的决定,我无法不让这件事来到梦里。

梦里,央宗不停地在抱怨,而那个男人一直听着,没有任何分辩。那个来自牧区的女人,像个无辜的孩子,看看这头又望望那头,我急切地盼望着她能说出什么,暗示着她,可她把所有的话咽下去了,我亲眼看到她的话在咽喉处卡住了。

       这是个半梦半醒的夜晚,早晨起来,十分疲惫。

       开始新的一天,那件事仍然没有远去,我的心被纠结着,我突然觉得,像我这样以了解别人的生活为工作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职业。虽然我们常爱说,我和许多人共同经历了不同的人生,可至少现在,我觉得我被我所了解的事实深深地困惑了。

 

       在我们这儿,有客人来到自己生活的城市,带上上好的茶酒看看人家是规矩。要不然会有人说,“在别人的地盘亮堂,在自己的地盘暗沉”,说的是,到了别人那里打着笑脸傍着人家,到自己这边,黑沉着脸装做不认识。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怕背负这样的名声,从心底我对从协噶尔村过来的人,有一种亲切感,那个小小的村庄给了我许多美好的记忆。我打了一瓶醇香的酥油茶,快速奔向央宗所住的旅馆,我希望在她们出去转经之前,能请她们喝个早茶。

      我还是来迟了,她们已去转经了,说是天未亮就出发了。我提着那瓶茶,在旅馆的大门前,以不同的姿势,等待了一个早上。

       终于,那个藏北女子的身影从零乱的人群走入我的视线,看到我,她的眼角堆起皱纹,却不见加快脚步,一步一顿,以牧区女人特有的步伐走来。我那可恶的怨气开始弥漫滋长怨情,我常常告诫自己一定要平和淡定,却总为芝麻小事怒上心头。“阿佳央宗呢?”我听得出自己的声音缺乏热情。

     “在这里呢。”

       一个光头女人从央宗后面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和我打招呼。

       拉萨炽热的阳光下,我的眼前一阵眩晕。剪去了一头乱发的央宗十分陌生,安祥?迷离?羞怯?她的神色琢磨不定。一件崭新的绛红色毛衣穿在身上松松垮垮,毫无生气。

       得知我等了一个上午,央宗的神情中又多了一些歉意,而我惊异于她的变化,竟忘了说没有关系。

       在西藏, “哏却”(老年人居家修行)的习俗并不鲜见,央宗选择了以这种方法让心灵安宁,让我意外,她曾经是那么一个好强的女人。我记得我在协噶尔村的房东曾经说,她硬得像块石头。

      “这样的决定,我在协噶尔村时就想好了,只不过是在今天,了却了这个愿望,拜了上师,剃了长发。”央宗说。

 

       很小的房间,三个女人,加上她俩厚重的袍子,显得满满当当。这样的空间最适合谈话,作为时常要访问他人的人,我对什么样的空间适合谈话有着本能的敏感。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知道您们都很难过,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也不要太悲伤了。”我说。

       话才刚刚从嘴边离去,央宗的眼泪就一颗颗掉下来,像她手上的佛珠,颗颗硕大无比。这是我在拉萨第三次见央宗,却还是头一次见她掉泪。

     “我是个罪人,是我吃了他。”

      看得出央宗在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痛苦。

    “您不是要听我讲人生经历吗,那我就说给你听吧,不说出来,我特别难受。”

      央宗的话说得很慢很慢,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央宗指着藏北女人说,她叫次仁曲措,那几天,她跟他说想回藏北牧区看看,有一天村里刚好有车子到那边,他就说,次仁曲措从来没有一人出过门,不放心,想陪着她过去。古话说,肚子里有再大的火,也不要从嘴里冒出烟来。可是我做不到,我说你带着陌生的女人回来,我忍了,你现在又要跟着她去,那就永远不要回来。我越想越气就跟他吵,孩子们也说父亲这样做太丢脸,都顶撞他嘲讽他,他们就没有去成。

       叫次仁曲措的女人听到这里,潸然泪下,接去了话头。无奈她的藏北方言太浓,我只听懂了一句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出事。”

       也许是看到了我一脸的茫然,央宗继续说,那几天,次仁曲措一直在掉眼泪,再后来,他去邻村雇了拖拉机。我真没想到他是那样绝情的人,感觉自己的胸口上被人插了一把刀。他嘴上还说,家里不和,出门不吉祥,让我不要再吵了。当时我气得不知道在干什么,拖拉机一开走,我就解下帮典(围裙),朝他们离去的方向抖了三下。(在后藏一带,这种做法被认为是女人最恶毒的诅咒方式。)

       那个叫次仁曲措的女人,听到这里,一脸惊恐地看着央宗,显然是第一次听到。我连忙岔开话题,说,其实这都是迷信,大哥去世也不会因为这个,您不必过份自责。这时,我突然明白央宗执意剪去一头青丝的缘由。

     “不是的,绰木啦山不高,坡很缓很长,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一定是因为我的诅咒。”央宗用浓重的鼻音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淌满了泪水。

    “当时也是大哥惹你生气,人在气头上难免作出一些出格的事,何况,我们常说生死天注定,您真的不必自责,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不好。”我这样安慰着。

     “如果事情如他先前所说的那样,我今天也许会好受一点。只怪那个闷罐子临走时才说了真话。”

     “他说了什么真话?”我最终没有战胜好奇。

       他说:“准备后事吧,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但走之前,我要请你原谅我,我跟你撒了谎。这个女人不是我的女人,她是我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我年轻时木讷,你又要逼我到牧区做活儿,那时候,我甚至在牧区讨过饭。幸亏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好人,有他关照,我才能每年秋天大包小包地牧区回来,让家人过上像样的日子。几年前,他病重,托咐我照看她,我尽心了,但现在我老了,我知道再也出不了远门,把她扔在那里,我的眼前全是朋友的身影。我知道你是坚强的人,你一定能接受,我怕的是孩子们不接受她,怕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他们会待她不好,就编了谎话,我希望他们像孝敬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孝敬她,毕竟人家有恩于我们。我知道伤了你的心,现在只好告诉你实情,希望你明白我的用心。”

     “怎么会这样?”戏剧性的冲突让我猝不及防。

     “其实,我也该料到,他这个人永远做不出那样的事。可是在家里,他什么事都不让她做,生怕她吃不好喝不好。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对我,虽说我已老了,可我还是个女人,心痛啊。”央宗一脸哀怨,说到最后一句,眼睛转向了别处。

      “唉,如果大哥说了实话,也许不会发生那么多事情。”我说。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是我知道,他很难,我必须照他说的做。” 次仁曲措一字一顿,怕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来?难道你在牧区生活不下去吗?” 

       次仁曲措听得懂卫藏方言,她认真地想了一下,用浓重的藏北方言说了很多。大概意思是:我的丈夫也是从协噶尔村这一带过来的。他在世时答应过我,总有一天要带我回到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但直到他去世,他都没能兑现诺言。他走了,我的下半生就想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度过。”

       我只知道初恋时的年轻人会有种种的冲动,就像曾经的我,我的世界就是他,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这世界对我变得毫无意义。而眼前,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细细地诉说着她的世界,她的全部,我双眼迷离,一阵酸楚。

      “人的生死不由自己,像我这样的年纪,什么都经历过了,对生对死早就看开了,使我悲凉的是,这辈子互为亲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央宗说这话时,又一颗硕大的泪珠划过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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