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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怪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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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石麦

作者:李国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139      更新:2014-06-01
文/李国年

  
地处鲁中山区,沂蒙腹地的沂水县城,有一条西伸的公路,是贯穿蒙阴到泰安的重要交通要道。出沂水城沿公路西去三十华里,路南有一个背依南山、北环小河的小山村-------南垛庄。村子不大,数十户人家祖祖辈辈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桑织生活,虽然贫穷,但邻里和睦,鸡犬之声相闻,不失宁静。自从三七年“七七卢沟桥事变”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山东很快沦为日本鬼子的占领区,这种平淡宁静的日子就再无宁日。饱受战争之苦的老百姓盼望战争结束,企盼和平。一九四五年八月,当侵华日军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这个小山村时,村子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人人喜形于色。八年啦,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给中国人留下的是痛苦的记忆!
  十六岁的学祥大步流星地跑回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拾掇柴火,他猛地从后边抱住母亲的腰:“娘,鬼子投降了,不打仗了,咱们有太平日子过啦!”
  娘扭过头来问道:“真的?”
  “真的!”
  眼泪从母亲的眼角扑簌簌滚落下来。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八年来,日本鬼子在山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战争逼得她流离失所,她六个孩子在疾病和贫困中失去了三个,更可怜的是大媳妇在生下小孙子不到仨月也撒手人寰,撇下嗷嗷待哺的小孙子让她受尽了磨难。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大家人口现在就剩下腿有残疾的大儿子、还不到成年的小儿子学祥和小孙子根根。每一个亲人的逝去,都无异于在她的心上捅了一刀,那种疼让她痛彻心扉!孩子们啊,如果你们能活到今天该有多好!从此咱们有好日子过了呀!想到这里,母亲大放悲声。
  学祥不解地抱住母亲的臂膀摇晃着“娘,你这是咋啦?!”
  “娘是高兴啊!”说罢,她撩起褂子下摆,抽掉缝线,卷在一起已经被磨皱了的两张钱露了出来,娘递给学祥:"去,买挂鞭,打二两酒回来,今天咱娘们畅快畅快!”
  学祥知道这是娘彻夜纺线挣来的盐钱。他小心地对娘说:“娘,这钱留着买盐吃吧.”
  “娘今个高兴,你就快去吧!”
  那天的晚饭,学祥家矮小的饭桌上除了平日里的菜团子窝窝头、一盆地瓜秧豆沫,破天荒地多了一盘韭菜炒鹅蛋。娘把炒鹅蛋向儿子们跟前推了推:“吃吧,咱娘儿仨喝上这二两酒,庆祝抗战胜利!”
  那天傍晚,小山村里多年来少有得鞭炮声竟噼里啪啦响了一个多时辰!穷得实在买不起或是实在不舍得买的人家,任由孩子们把洗脸铜盆底朝天扣在磨盘上敲得山响。
  娘边收拾碗筷边嘱咐老大说:“抽空拾掇拾掇耕地家什,咱那二亩薄地不能再撂荒啦.”
  那一夜母亲一直处在极度亢奋之中。她心里想的是:且不说老大,眼瞅学祥一天天成人,得勤扒苦做两年,给学祥巴结上个媳妇,这个家也就有着落了。
  


  村北的那条小河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快,清澈的河床铺满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附着在河床上的水草随着水波手舞足蹈。靠着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村子里家家户户养着几只鹅鸭。鹅鸭很能吃,常言道“家无万石粮,不喂长脖郎”,在连年战火焚烧过的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本身温饱都没解决,哪有足够的粮食喂家畜呢?可是,就是这条小河里充盈的水草、小鱼、小虾丰富了乡民的餐桌,多数人家的油、盐都是靠鹅鸭下出来的。正应了那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千年古话。
  天刚刚放亮,家庭主妇们、半大的孩子们就吆五喝六地将自家的鹅鸭向河里赶,鹅鸭"嘎、嘎、嘎”的叫声,女人孩子们的吆喝声,看家狗们被惊醒后的狂叫声上演了小山村早上的第一场交响曲。袅袅炊烟随着微风四散荡漾,弥漫开来,与缠绕在南山腰的雾霭连成一片,小村子被笼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去冬种下的小麦,转眼到了拔节抽穗时节。虽然地里缺水少肥,麦子的长势病蔫蔫的样子,但毕竟是有播种就有收获,给与人的仍然是一种期待和希望。学祥一大早挑起一担碱(尿)水奔自家麦地而去。麦地在公路北的小山坡上。当他刚迈上公路时,,他惊愕地发现半年来不见踪影的国军队伍突然冒了出来!国军队伍军容肃穆威严地由东向西鱼贯插向蒙山腹地,千军万马踏出的“跨、跨、跨”声,像重锤敲打在学祥的心头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在犯嘀咕:仗不是打完了吗?国军又来干什么?莫非又要出什么事不成?----------他撂下担子,带着千万个疑问急匆匆赶回家去,他要和娘说说他看到的一切,问问娘这是怎么回事!
  “国军又来了?!”娘一脸的惊愕。
  “嗯。”
  “队伍人多吗?”
  “多,可多了!”
  一丝不祥从娘的脸上划过:“国民党来了没好事,说不定又要打仗啦!"学祥一屁股蹲在地上,恨恨地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天黑下来了,学祥的大哥倚坐在炕角闷闷的吸烟,小根根像只小猫卷缩在炕上呼噜呼噜的睡着了。母亲每晚的功课就是纺线,陶制高脚油灯里一根棉线灯芯露出豆粒大的小头,忽明忽暗地跳跃,把母亲纺纱的身影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像一幅剪纸贴在了母亲身后的那面墙上。老大端详着娘,娘也不过刚刚模五十的边,可是,鬓角已掺杂了不少的白发。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老大敦厚老实,因为说话结巴得厉害,所以,说话极少。在这个家庭里,他虽是长子,但却挑不起家庭的重担,不仅仅是说话结巴,外交能力差,更重要的是他的腿有残疾,右腿一瘸一拐行走困难。
  其实,老大并不是天生瘸子,他本来也是一个健康的人。十五岁时,因家里穷,父亲早逝,加上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中年寡居的母亲无以为计,便带上他们兄弟姊妹六人一路逃荒要饭闯关东。在一个叫“桃花店子”的地方落脚谋生。当时,家中唯一能帮母亲干活养家的只有老大。老大给当地一家富户放猪。春天,山上冰雪融化,老大赶着一群猪在当地人称之为“桃花水”的刺骨寒水中穿行,久而久之落下了腿疼的毛病,无钱医治,拖啊拖啊,最后右腿就成了残疾。
  老大懂事,他自幼目睹苦命的母亲是如何的不易,对母亲极尽人子之孝。母亲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农民之家,他的妈妈双目失明。因此她嫁到夫家后,常常需要回娘家照顾一下瞎眼的妈妈,定时回去给妈妈烙一些煎饼,洗洗补补的零碎活干上一阵子。母亲刚嫁过来那年,过完正月十五,她就回娘家帮忙,恰逢瞎眼妈妈病了,便在娘家多逗留了几天,一直过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个节日才返回。殊不知当地有个风俗:凡出阁的女儿婚后第一年是不能在娘家过这个节的,否则会“方死”小姑。事有凑巧,就在这一年婆婆唯一的女儿病死了,恶运从此降临到母亲头上。
  婆婆家原本也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可是,婆婆硬是瞧不起媳妇,开口闭口骂他“穷鬼”、“贱人”!尤其是小姑死后,恶气全撒在母亲身上,打骂是家常便饭,吃饭不准上桌子--------后来已经懂事的老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对自己的娘就格外好。逢年过节家里打个牙祭,心疼孙儿的奶奶把肉夹到他碗里,他就趁奶奶不注意,把肉含到嘴里跑到娘身边,,把肉吐出来放进娘嘴里:“娘,吃肉!”
  娘很知足,有个孝顺儿子。可是命运多舛,老大腿残了,干不了地里的活。如今家里的重活唯一可依靠的就是学祥了。可是学祥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稚嫩的肩膀还不堪重负啊!想到这里,娘说:“老大啊,眼瞅麦子就要收了,勤照看着点,有个什么闪失,今年的日子又要难过。”
  "嗯,俺、俺知道啦。"说罢倒头便睡。“娘,时候不、不早了,你也睡、睡吧。”
  


  残酷的八年抗日战争,我们的国家不仅仅在经济发展上遭受重大挫折,更重要的是牺牲的人员不可估计。面临又要开始的内战,急需要补充兵员。所以四六年的春夏之交时节,村里来了一个八路军的宣传连。
  八年抗战军民结下的鱼水情让南垛庄的父老乡亲觉得喜从天降!宣传连的战士们分散住在老乡家。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又在这里得到体现,战士们为房东家挑水、扫院,割麦、打场。学祥家虽然不宽敞,但都是男丁,因此也住了几个战士。其中有一个战士们喊为“何连长”的大个子,也住在学祥家。在学祥眼里大个子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什么都知道,学祥想知道的东西,有问必答。学祥几乎寸步不离地缠着他问这问那。
  麦收很快结束。那天晚饭后,同宗同族的村支书四叔通知去西麦场开村民会,说宣传连作形势动员报告。大伙早早来到打麦场,学祥等一伙青年人把何连长围的水泄不通。学祥把几个月来憋在心里的疑问一古脑儿倒出来:“俺前些日子看见国民党的队伍从这里过,又要打仗了吗?”“鬼子被咱打跑了,咱又要和谁打?”--------何连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乡亲们,你们问的问题正是我今天晚上要讲的话题!”
  何连长站在一堆麦草上,声音洪亮:“乡亲们!自从我们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我们共产党就为争取和平、民主、团结而努力!可是,蒋介石却想独揽大权,窃取革命的胜利果实。去年国共两党在重庆的谈判,实际上是蒋介石发动的和平攻势!在抗战期间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使他的精锐部队大都退到中国的西南和西北地区,要迅速开赴共产党控制区前线,还需要一定的时间。蒋介石邀请毛泽东去重庆谈判,实际上,就是为发动内战争取时间!”
  下边一阵哄然,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唏嘘,也有人咬牙切齿的骂“蒋介石他妈的真不是东西!”
  何连长接着又说:“实际上,从今年春天开始,国民党军队就开始向中原解放区发动大规模进攻,紧接着向苏中、晋冀鲁豫、晋绥、东北解放区进攻,内战已经全面爆发”!
  “蒋介石眼看他的有生力量被我军一点一点消灭,转而对山东、陕西解放区实施重点进攻。现在,国民党调集了24个整编师、60个旅共45万人组成三个兵团,由顾祝同坐镇指挥,采取"加强纵深、密集靠拢、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的战略战术,气势汹汹地向我们山东根据地扑来。我们的陈毅、粟裕率领的华东野战军采取“灵活机动、忽打忽停、寻机歼敌”的战术与国军周旋。但是,因敌军高度密集,敌我力量悬殊,未能达到预期目的,所以我军主力转移到蒙阴、沂水、莱芜一带隐蔽集结,寻找战机。乡亲们!看来,我们沂蒙山区将很快成为解放战争的主战场,恶战将在这里开始!”
  “陈毅总指挥向党中央下了决心:不惜一切而代价赢得战争胜利!我们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向群众宣传战争,争取乡亲们的支持,动员适龄青年参军入伍,补充部队战斗力量。希望青年们踊跃参军!”
  村支书四叔不失时机地接过话茬:“老少爷们,眼看到手的好日子蒋介石不让咱过,大家说同意不同意?!”
  “不同意!”
  “打倒蒋介石!”
  “踊跃参军参战!”
  一场即席演讲,激发出来的革命热情汇聚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击着年轻人的心扉,热血澎湃的学祥一个箭步冲到大个子面前:“俺报名参军!”
  同时报名的还有来喜、财旺、全福、等十几个同宗同族的兄弟们。
  


  十几个当场报名参军的青年,经历了半个夜晚持续激动、兴奋与憧憬之后,终于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月半的月亮已经偏西,月光已不再炽白,而是有些惨淡。学祥从一踏进回家的那条小胡同开始,心里就有些忐忑、不安、甚至沉重起来。去参军打仗,没和娘商量,娘会同意吗?现在自己是家里唯一能干活的人,这一走,家由谁来顶?腿有残疾的大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上山下坡的活难道让小脚的娘来干不成?娘含辛茹苦养育我成人,正是为娘尽孝之时,自己一走了之?!
  这个贫穷苦难的家啊,一桩桩一幕幕往事在他的脑海翻腾。娘养育了六个子女,死在了东北三个。大哥曾经有过一次幸福的婚姻。嫂子是“门当户对”的穷人家的女儿,上山下地、纺纱织棉,里里外外一把手啊,是娘的好帮手,谁知把命丢在了关外--------她生根根时,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她落下“月子病”,不治而亡。与嫂子同时把命丢在关外的还有二哥、大姐、小姐姐以及大姐的儿子!
  东北,林深草茂的黑土地,人烟稀少,应该是穷人的天堂。年复一年,落叶枯草覆盖的地面像厚厚的地毯。春天,桃花盛开时候,山上冰雪融化,汩汩流淌的雪水把这儿变成了湿地,落叶枯草有了水的浸润变成沃土,就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粮仓!可是,这儿咋就那么不养人呢?!逝去的五条鲜活的年轻生命,几乎让母亲哭瞎了双眼。带着悲伤,一家人又回到了贫穷的家乡。
  这条由北向南、宽不过一米的小路,学祥走了十六年。路两边的农家院墙由清一色圆溜溜的蘑菇石垒起来,虽比不上镇上人家的粉墙红瓦气派,却也显示出山里人家独特的居住风格。小路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蘑菇石,学祥闭着眼睛就可以摸到自家门口,连个趔趄都不会打一个!
  从东北回来的第二年,有一天,这条小路上来了一个狼狈不堪的年轻女人,皮鞋的后跟掉了一个,色彩艳丽的绸缎旗袍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白白细细的皮肤。女人走惯了平坦马路,在这布满蘑菇石的乡村小路上几乎寸步难行。女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嘤嘤啜泣起来,被娘瞧见,虽对女人的衣着打扮看不惯,但处于对落难人的同情心,便毫不犹豫地向前将女人扶起来。女人很感激:“大娘,俺实在走不动了,俺上您家歇歇脚行不行?”
娘点了点头:“行!闺女,哪有不行的道理,你就先上俺家吧。”
  女人来到母亲家,看了看低矮漆黑的小屋,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头:“大娘,您家还有什么人啊?”
  “俩儿子、一个闺女、和这个小孙子。”娘指着抱在怀里的根根说。
  傍晚老大和学祥从坡地里回来时,女人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大娘,俺是个落难的人,无家可归了,您老不嫌弃,俺就跟大哥过,侍候您老人家。”
  大哥看了看脸上脂粉未退的女人,扯了扯娘的衣襟:“娘,咱不能要,这样的女人咱养不起!”
  娘戳了戳老大的脊梁:“小子,送上门的媳妇你不要,这辈子你就别再想媳妇啦!”
  女人留下来了,成了老大的媳妇。女人好吃懒做,自以为是城里人,颐指气使。老大埋怨娘不该留下这祸水。娘忍着火气劝儿子:“慢慢就会好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彻底让娘死了心。
  山村的夜晚来得早。早早躺在炕上的女人用自己带来的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还是青春期的老大,被一种久违的欲望冲击着,他试探着向女人靠近,鼻息刚刚靠近女人的脸,女人便死挣硬踹不让靠近。再试,竟厉声呵斥。如此三番五次过后,老大终于憋不住了,恨恨地跟娘说:“娘,这女人咱不能要!”
  娘明白了,跟女人说:“闺女,俺家庙小,养不起你这尊菩萨,你另择高枝去吧!”女人自知理亏,带上自己的细软又云游四方去了。据说,女人是一个土匪头目的妾,土匪打了败仗不知去向,女人被弃,流落四方,就有了大哥的那段婚姻艳遇。
  “不是同林鸟,哪能做夫妻啊”。学祥感叹着:家里如果有个好嫂子给娘当个帮手该有多好!自己走也走得放心啊!
  学祥蹑手蹑脚摸进家,屋里传来大哥均匀的鼾声。他悄悄爬上炕,生怕惊醒了里间房里的娘。
  “回来了?”只听娘问。
  “嗯。”
  “参军的事定了?”
  “娘,你咋知道啊?”学祥一个激灵问娘。
  “你当娘是傻瓜,这几天都在议论这事,娘心里明镜似的。”
  “俺上队伍,您老人家同意不同意?”
  “唉!儿大不由娘。娘是不舍得你走,但你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娘不拦你。”
  黑暗中,学祥的鼻头一酸,眼泪骨碌碌从眼角滑落下来。
  多通情达理的娘啊!
  


  宣传连在村里做了简短的动员和走访后,参军入伍的人员定了下来,然后通知三天后四里八乡的入伍青年到镇上集合,短期训练后就要开赴战场。
  儿子眼看就要走了,母亲的心也一天紧似一天。头天晚饭时候,娘叮嘱:“学祥,你这一走不知啥时能回来,明天一早去把你姐姐和小外甥女接回来住两天团聚团聚,你悄不言声地走了,你姐会生气的。”
  “行,俺明早鸡叫头遍就去把姐搬回来。”
  姐家住在离家三十里开外的李家村,每次去姐家都要起个大早,过一条柴山河,走三十多里弯弯曲曲的山路才到。学祥常埋怨娘:“娘,你好狠心,俺就这么一个姐姐,你把她嫁的那么远,就不心疼?”娘脸上总洋溢出掩饰不住的笑意:“远是远了一点,可你姐嫁了个好人家。你姐夫识文解字,人长得模样也俊朗。鬼子一来人家就去抗日打鬼子,这样的好人家,远点怕什么?!”
  心情轻松愉悦的学祥一路小跑,两个时辰跑到了姐姐家。这时,太阳刚刚一杆高。
  姐姐正窝在厨房里烟熏火燎的烙煎饼,见学祥冷不丁闯进来,吓了一大跳:“学祥,一大早跑来干啥?家里出什么事啦?”
  “姐,有事,是好事。俺来接你回去住几天。”
  看弟弟一身汗湿,姐把搭在肩头的汗巾甩给弟弟:“擦擦汗,坐下讲话。”
  听完弟弟讲了事情的原委后,姐姐叹了口气:“唉!你还小,才十六岁啊!姐真的不舍得你走。”说着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同胞兄弟,血浓于水,姐姐是为弟弟担心呀!
  “姐,打走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让天下太平,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咱们都有份啊。姐放宽心,兄弟命大,不会有事的!我走后,还望姐姐勤回去照看一下才好。”
  六岁的外甥女正和同岁的堂姐在大娘家的炕上疯玩。大娘一声高喊:“芳芳,快下炕!你小舅舅来啦”!小芳听舅舅来了,高兴地跳起来,一脚踏空,“扑”摔在大娘家炕前还没拎出去的陶尿罐上,小芳芳的右眉弓被破碎的陶片划伤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外涌。学祥抱起惊慌失措的小芳哄着:“乖,芳芳不怕,芳芳不怕。”直到现在,年逾古稀的小芳每每看到伤疤,就想起这是舅舅参军走时留给他的永久性纪念。
  学祥背着小芳,姐姐挎着小包袱一路向娘家而去。与早已在柴山集市等候的大哥汇合,大哥走不快,姐姐的“解放脚”也走不快,三人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缓缓而行。等赶到村北公路上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
  落日余晖散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柔柔的、暖暖地覆盖着这个小山村。小河里热闹非凡,家家户户都有人来寻自家的鹅鸭。主人们手持一条树枝,在头部被染成五颜六色的鹅鸭群中分辨出哪是自家的。看家狗们向主人献着殷勤,撒欢的在鹅鸭群里横冲直闯,鹅鸭被惊扰的掠地四起,贴着地皮“嘎嘎嘎”滑翔。主人气急败坏地呵斥着狗,聚拢四散的鹅鸭,摇摇摆摆向家中走去。
  安静下来的小河,立时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那些半大的小子、丫头们高高挽起裤脚,睁大眼睛在清澈的河床上寻觅鹅鸭们憋不住下在水中的蛋。运气好,捡上十个、八个那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嬉戏着、打闹着、争抢着,一派欢乐气氛。
  四周的雾霭与小山村上空弥漫开来的炊烟又连成了一片,给小山村披上了一层轻纱。背山抱水的小山村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静谧而又凝重。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小山村一天中的第二场交响曲才真正落幕,一切归于平静。
  学祥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动情地说:“哥、姐,我现在才看到咱们村是这么好看!”
  可是,谁也不会想到,不久以后残酷的战争就把这幅美丽的图画撕成了碎片!
  


  新兵走的那天,村里组织了隆重的欢送仪式。
  换了一身军装的学祥站在屋中央,娘围着他转过来转过去的看:儿子突然长大了,十六岁啊,在娘的眼里还是一个孩子,一棵没长大的小树!一穿上戎装咋就这么挺拔了呢?!学祥脚穿姐姐昼夜赶制出来的千层底的布鞋,特精气神儿。娘怎么也看不够,所有的爱怜全写在了盈满泪花的眼睛里。娘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不知从哪里说起,反反复复叮咛一句话:“儿子,打仗机灵点,机灵点”……
  门外的锣鼓声震耳欲聋,催征人启程。鼓点如重锤敲打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让人振奋、激动,思想完全置于忘我之中。学祥附下身,把根根、小芳揽在怀里亲了亲,然后转身跪倒在娘的脚下,重重地给娘磕了一个头:“娘,儿走了,革命胜利了儿就回来尽孝。您老多保重”!而后腾的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跨出门去。这个农家子弟用最原始、最古朴的礼节叩拜了生他养他的娘亲。
  娘脑子里一片空白:儿啊,你真的走啦?!你啥时回来啊!
  头天晚上娘就反复交代学祥姐姐:“家里亲人出门图个吉利,都不准掉泪!”在这一刻,娘使劲咬着下唇硬是不让不吉祥的泪水流下来。可是,在学祥跨步出门的刹那,她们再也憋不住了,母女俩一下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麦收后紧接着就该夏种,因为征兵入伍的事多少耽误了一些时日,所以新兵一走,人们回过头来又开始走上生活的正规,有劳力的人家忙着向地里运肥、耕地、撒种。学祥一走家里立时尴尬起来,麦地里的麦茬齐刷刷地站在那里,没能力耕种。尽管村里承诺军属家要组织人力帮忙,但是谁会丢下自家的活计,先帮别人家去干呢?所以,娘发话:不能等、靠,自己能干的就不靠村里解决。好在学祥姐姐婆家人手多,丈夫也不在家,她也不用急着回去,索性留下来陪陪娘,帮帮娘家的忙。
  娘和儿女们合计:咱那二亩地,今年点种玉米和豆子。如今兵荒马乱,种上了,还不知能不能收得回来呢。赶明日咱娘仨去种上它。
   点种是最敷衍土地的一种办法,它不需要耕地,在板结的土地上一锹下去挖出一个坑,把种子丢进去了事。这是缺乏生产工具和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家才采用的耕作办法。当然,种地不尽心,等于瞎胡混,秋天收获的时候,你付出多少,土地就回报你多少。概率统计那是绝对的成正比。
  当时的农民除了自己少的可怜的土地,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干。一到冬天男人们蹲墙根、晒太阳,一边感叹生活的艰辛,一边又为春天的青黄不接担忧。坐吃山空啊!娘看了一眼盖不过缸底的粮食,愁肠百结。娘合计:老大残疾的身体干不了重体力活,但头脑灵活,让他学做点小生意,多少挣得一点油、盐钱补贴家用,总比蹲墙根、晒太阳要好得多。
  娘和老大商量:“拾掇副挑子干点小生意行不行?”
  老大喜滋滋地接过话茬:“俺早有这想法,就是怕没有本钱把生意拾掇起来。”
  娘说:“小生意,不要大本钱。我想办法借借、挪挪。”
  在娘的一手操办下,老大的生意担子在逢集的那天挑在了肩上。前面的筐子里装着三斤大叶子茶,外加一个大茶壶,后筐里是一包发了包的山楂果。北方五天一个集,十里八乡的村民在此日汇聚到集上,或采买、或用自己家的劳动成果交换所需用品。
  学祥走后,身残志坚的大哥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在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内,五天内有三个集日,他起早摸黑,逢集必赶,不辞劳苦地为生活奔波。
  从此,一个右腿瘸得很厉害的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踽踽前行,一步踏下去,肩上的担子随着身子的大幅度倾斜,几乎从肩上滑下来,那么扎眼,观之令人心酸!
  


   四七年的春节一过,局势就开始紧张起来,不断地有消息传来:国军调集的四十五万大军已集结在孟良崮附近与解放军对峙,小规模的两军摩擦不断。国军的美式飞机耀武扬威的在天空盘旋,时不时有炸弹落在附近,老人和孩子们都跑进山窝窝里躲避飞机炸弹。看来,大战在旦夕之间。
  村里的支前工作开始忙起来,村支书昼夜奔波,组织妇女做军鞋;大娘、婶子们忙着烙煎饼;整壮男劳力向前线帮解放军运送物资;就连小孩子也组织起来成立了儿童团,在村头巷尾站岗放哨;年龄大些的老人们,都被动员起来做为下一步护理伤员的后备力量。
  母亲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上。学祥走了快半年了,究竟去了哪里?情况怎么样?一无所知。娘有些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前天四叔去送物资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学祥他们新去的战士们都集结在战场前沿参加战斗。终于听到了儿子的一点消息,尽管娘很担心,可是娘又觉得很欣慰:儿子没走远,还在我身边!是啊!从家里到孟良崮也不过五十里之遥啊!
  娘迫不及待问四叔:“兄弟,你见到咱家学祥啦?”
  “嫂子啊,前线千军万马,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上哪里见啊!我碰到北村的一个熟人,才打听到这些消息。嫂子,你放心吧,咱家的孩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可是,随着战争硝烟的渐浓,娘的心啊越来越紧,她为儿子担心,打起仗来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她至今还在后悔或者说是有些自责,说好学祥走的时候不准哭、不准掉眼泪,可是,学祥的脚还没跨出门呢,一家人就抱成一团哭个没完,多不吉利!她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娘!
  娘的自责、焦虑,老大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那天赶集回来,和老大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个算命先生。他跟娘说:“先生命算得很准,人家说他能前看三世后看五代。我领他来家让他当您面给学祥算算命吧!”
  先生双目失明,空洞的眼窝深陷下去,眼睑紧闭。一缕稀疏灰白的头发盘在头顶上,一枚发簪从中穿过。山羊胡修剪得很整齐,一袭道装罩身,脚蹬一双白底黑帮的“浅鞋”,就这一身打扮竟有了几分的仙风道骨模样,平地里给人添了几分信任。娘对这位客人十分崇敬,毕竟是与仙家有缘的人啊,更何况人家能前知三世后知五代!看来要知道学祥的命运如何,要仰仗这位先生的法力预测了。
  娘毕恭毕敬的给先生沏好大叶子茶,虔诚的聆听先生为她解疑答惑。
  “先生,我儿现在身处何方?”
  先生手掐兰花指,作预测状,良久。煞有介事地说:“你儿不曾走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娘咋咋称奇:准、准、准!四叔不是说过了嘛,学祥就在孟良崮,离家近着呢!
  娘又问:“我儿在前线打仗是否平安?”
  先生又作预测状,而后故作高兴的样子:“你儿属金命,福大命大,鬼狐不附、刀枪不入。他造化也大,经年必有后福。”
  娘的心啊,一下子从嗓子眼落到了心窝里。先生的这颗定心丸着实的让娘踏实地吃了几天饭,睡了几天安安稳稳的囫囵觉。在下个集日到来时,一到傍晚娘就站在胡同口望眼欲穿的盼老大回来,当然还有那个算命先生。
  这个算命先生成了家里的常客,每个集日结束,他都如约和老大来到家中,用他和老大事先编制好的美丽谎言把娘哄的心花怒放。可怜目不识丁的娘在那个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时代,求得心理安慰的唯一方式,只有依赖算命先生。娘在这些善良、美丽的谎言中心态平平稳稳地度过了四年。
  


  一九四七年三月底到五月中旬,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国共两军在沂蒙山区进行了殊死较量。其中最著名的孟良崮战役就是解放战争期间陈毅、粟裕指挥华东野战军在沂蒙山区进行的一次大规模运动战和阵地战相结合的战役,中国人民解放军取得了战役的胜利。国民党王牌军队第整编七十四师被彻底消灭。这一战役,是国共双方军事专家的一大对决,成为后代军事课程的经典战例,也是粟裕将军军事生涯中的精彩之作!这一仗,打破国民党对山东解放区重点进攻和转变华东战局的关键一战。
这一战役,使沂蒙山区名扬天下!
  沂蒙山区变成一片焦土。小山村欢快流畅的小河里正曲颈向天歌的鹅鸭们,被突如其来的炸弹炸得尸横河面,河水变的殷红,不再清澈;地里正在灌浆的小麦被炸得根须朝天;民房受震倒塌,硝烟使日月无光!满目焦土遍地火光!
  从战场上抢救伤员下来的村民说,这仗打的太可怕了!通往孟良崮崮顶的“惊魂谷”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华野由此处冲锋,攻打非常困难,死伤无数,尸体有七层厚------这些核人听闻的消息如晴天霹雳震撼的人们喘不过气来,特别是有亲人在前线的人家更是担惊受怕。恶仗整整打了四天,最终以国民党七十四师中将师长张灵甫毙命而告结束。
  这几天,确切的说是这四天,娘是在坐卧不宁、寝食不安中度过。她和乡亲们躲在山洞里,眼睛空洞的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透露出一种无助、无奈、和焦虑。她虔诚的、默默的祷告上苍:天爷呀!保佑我的儿子平安吧!一个战争中的母亲能为儿子做些什么呢?只能是这些了啊!
  娘以为,孟良崮战役结束了,仗也就打完了,儿子应该回来了,哪怕是回来让自己看一眼也好!娘望眼欲穿,天天盼啊盼啊,可是儿子终究没有回来。
  可怜的娘啊,你眼睛所到之处,只不过是小小的小山村,我们的国家可是一个大中国啊!你哪里知道,你的儿子征尘未洗,此时正从村北的公路上经过,跟随华东野战军大部队挥师南下,历经淮海战役、上海大战的洗礼,一路南下!南下!!
  国民党政府随着军事上的节节败退,导致政治上危机重重,国民政府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做出撤离大陆、盘踞台湾的决定。毛泽东主席审时度势,及时发出“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战略军事命令,学祥也随着华野、四野大军的滚滚洪流,以摧古拉朽之势横扫国民党残余,百万雄师打过了长江,一直向南挺进!挺进!!
  


  转眼到了一九五零年的春五月。
  算来学祥离家整整四年了,杳无音信的四年啊!娘是在油煎火燎中过来的。她常常犯嘀咕“如果儿子还活着,无论如何也该有个信来呀!难道?--------”每次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下去。她撩起衣摆擦了擦滚落下来的眼泪,自己劝慰自己:全国解放了,仗也打完了,学祥会回来的。眼看家里的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根根也长大了,好日子在后头呢,这日子还得好好过不是?!娘的思绪像脱缰的马没有方向地胡思乱想着。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邮递员探身进来:“张学祥家吗?有人没有?!"娘一听见“张学祥”三个字,浑身一颤,忙不迭地答应:“是啊!有人,在屋里呢”!长成半大小子的根根冲出门外:“他是俺叔,俺小叔!”邮递员手里高举着一封信:“信,来信啦!”一阵莫以名状的兴奋撞击着娘的心扉,她像个孩子似地一把把信夺过来,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儿啊,你可来信啦”!娘喜极而泣,他把带有儿子气息的信反复的抚摸着“这就是我的儿啊!”
  娘把村里唯一能读下信来的四叔请来念信。打开信封,两张纸,中间夹着一朵洁白的葫芦花、一朵刚刚抽穗的麦穗。信是这样写的:
  “娘;见字如面。儿如今随大军一路南下来到广东。全国除了海南岛已全部解放,儿目前的任务就是待命解放海南岛,海南岛是祖国一个美丽的海岛。在我们家乡还是很冷的季节,冬小麦也不过才返青吧,可是,这里已是温暖如春,小麦已开始抽穗,葫芦花都开啦!这么好的地方仍然被岛上的反动武装和国民党盘踞,儿誓死为全中国的解放尽力!
  新中国成立了,美好幸福的生活开始了,望娘多多保重。儿完成祖国解放大业,就回去侍奉您老人家。儿生天地间应为国尽忠亦应为母尽孝。
  儿一切安好,望娘免念!”
  写信具结日期是一九五零年三月中旬。
  这封信在路上整整走了两个月!
  四叔念信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眼圈有些红红的。娘只顾了高兴,丝毫没有察觉四叔的表情。其实就是在前天,四叔才接到区民政传下来的通知“张学祥同志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牺牲。被授予革命烈士称号。鉴于目前政府及其困难。暂时拿不出抚恤金,此通知暂不通知到其家属,麦收后征集齐粮食再登门慰问”。心知肚明的四叔看到娘见儿子来信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特别难过。
  他定了定神,跟娘说:“嫂子,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学祥好着呢!革命胜利了他就回来尽孝啦”!
  娘忙不迭地回应:“是啊,是啊,就盼着这一天了!”
  四叔还是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老大,应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老大把悲痛的泪水咽到肚子里,强装笑脸面对一无所知的娘。然后,老大把李家村的妹妹接回来商量: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早晚要捅开,一是妹妹回来陪陪娘;二是学祥十六岁参加革命,二十岁牺牲,没有娶亲、无后。“夫不孝无后为大”啊,我们就叫根根这个棵独苗头顶两支,让他给叔叔戴孝吧!妹妹极力赞成,被大哥的宽厚仁慈感动的热泪滚滚。妹妹偷偷地为根根做了一双白布面的“孝鞋”,叮嘱根根“出外就穿上,进门前就脱掉,绝对不能让奶奶看见”。
  一直到麦收结束,学祥牺牲的消息被瞒得严丝合缝,娘一直被蒙在鼓里,天天乐乐呵呵地盼望她心爱的儿子归来。
  


  一九五零年夏六月。
  按照习俗,六月六是"半年”节。麦子收割、晒、入囤,夏收结束,家家要吃上一顿白面馍馍。贫穷的老百姓家一年到头下来,也不过是能吃上有数的两顿白面馒头,一是六月六,二是过年。所以,家庭主妇们把这两次馒头厨艺要发挥到极致才满意。
  这天,娘一大早就把面接上“引子”,天气热,面很快发胀起来。娘把一个个面团揉成高桩剂子、醒透,入锅,蒸出来的馍馍个个有碗大,雪白松软。学祥要是在家,一顿能吃两、三个。娘边想边用火柴头蘸足胭脂红,在馍馍圆圆的顶部点上一个红红的点,好喜庆!要知道,这馍馍除了自己吃更重要的是走亲串友的礼物!
  大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进门的是村支书四叔和两个娘不认识的人。四叔介绍说:“嫂子,这是区民政上来的同志。”娘很纳闷:民政上的人到我家有啥事啊?尽管满腹狐疑,娘还是热情周到地招呼客人坐下来。
  来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吞吞吐吐地对娘说:“大娘,我们代表政府来慰问您老人家,希望您不要太激动。”然后话锋一转直奔主题:“张学祥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好战士,他为祖国的解放事业贡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娘一下子懵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容置疑地说:“错了!一定是搞错了!俺儿前些天才来了信,好着哪!”娘没有哭,她不相信这是事实。
  区民政干部宣读烈士生平事迹和牺牲过程介绍书:张学祥同志十六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参加过孟良崮、淮海战役、解放大上海等重要战役,随解放大军一路南下,在解放海南岛时牺牲。他作战机智勇敢,屡建战功,牺牲时已是某师“尖刀侦察连”连长,在其率领侦察连冲破敌人“伯陵防线”进入海南岛时,被岛上地方反动武装发现、告密,全连战士被逼到海上,被国民党舰船包围,子弹打光后,敌人张牙舞爪的大叫“抓活的!”张学祥同志振臂高呼“同志们!我们宁死不做俘虏!”说毕率先跳海以身殉国。
  “大娘,我们的国家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政府也很困难,目前没有足够的能力给予你抚恤.这十石麦子是刚刚从下边征收上来的,政府知道你的难处,今后有什么困难及时反映,这十石麦子您就收下吧”!话音一落,就有人七手八脚地向院子里卸载麦子,同时,一块写有“光荣人家”的匾牌被钉在了大门的门楣上。
  直到这时候娘才相信发生了塌天大祸!顿时觉得有一团东西堵住了她的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娘昏死过去。众人慌忙急救,四叔死死用手掐娘的人中穴,良久,娘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院子里堆了十石麦子,黄灿灿的成色很好。娘看着十分扎眼,十分锥心,那麦子是儿子学祥的命换来的,粒粒皆是儿子的血肉啊!娘坚决地对区干部说:“这麦子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儿子都没有了,我要粮食有啥用?!再说,这麦子是从老百姓家征收上来的,大家都不宽裕,我不要,退还给人家吧!”
  四叔站出来说话了:“嫂子啊,这是政府的一点心意,也是对烈士家属的关怀,你该收下啊!咱学祥没了,你留下做个念想也好。”
  母亲无语,收下了那十石麦子。
  
十一

  十石麦成了娘的命根子。她一触摸到这麦子,觉得是在抚摸儿子的肌体。毕竟是儿子的命换来的啊!她每次俯身去把脸贴在麦子上时,似乎感觉到了儿子的气息,便喃喃自语:“儿啊,你身经百战,大仗小战你都闯过了鬼门关,咋最后这一仗就没逃过这一劫呢?!全国解放了啊,你不该撇下娘不管呀”!娘有太多的遗憾,娘的眼泪扑簌簌滴在麦子上。
  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啊,象北河里的水那么绵长!
  娘视麦如子,自从麦子进家,她就和老大说:“家里再穷,就是断了炊,也不准动这麦子,这麦子是学祥的命、是学祥的血和肉!”老大含泪答应娘:"娘,你放心,咱们饿死也不吃!这是俺兄弟的命,咋忍心吃得?”
  娘用心、用情、用生命保护这十石麦。每年五月西南火风刮起来的时候,娘就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上两张芦席,把那些麦子倒腾出来,均匀地摊在席子上,让太阳暴晒,让干热风带走湿气,这样麦子一年不会生虫。每到干这活,娘就搬一马扎坐在旁边,驱赶地上的鸡、空中的家雀,不让它们偷食,丢一粒麦子娘都感到心疼,觉得愧对儿子。
  这一护就是八年!八年以后的中国已经进入了“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时代。
  一九五八年,中国的上空高高飘扬着“三面红旗”。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使得以高标准、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泛滥开来。毛泽东主席提出“十五年钢产量赶英超美”的目标,随着政治热情的不断高涨,完成目标的时间不断缩短,在”以钢为纲”口号的推动下,大炼钢铁变成了一场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战斗……老百姓家的铁器一律上缴,一件件有型的铁器又被还原成一块块铁疙瘩。
  “共产风”让人真的感觉到中国已经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大食堂里有免费饭菜供应,你走到哪里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进大食堂就餐。很可惜这种好景维持时间不长,毫无计划的统筹安排和惊人的浪费,很快使大食堂的粮食捉襟见肘。娘的那十石麦子也没逃出“一大二公”管理范围。在家里所有能上交的铁器交光后,该共产的就是这十石麦了。
  村里几次上门做娘的工作:“把麦子交公吧,这是上级的政策。”
  娘坚决不同意,斩钉截铁地说:“我家里的任何东西,你们都可以要,可以拿,就是麦子你们不能拿,这是我儿子的命换来的,它就是我儿子的命,谁敢要我儿子的命,我就和谁拼了!”
  村干部们纳闷了:这个一向通情达理的烈属老太太怎么在这件事上耍起横来了呢?!
  如此三翻五次动员工作不见成效后,四叔便亲自出马登门造访,当然,同来的还有五六个身强力壮、手拿麻袋的壮劳力。
  "嫂子,这麦子要交公,这是上边的指示,谁违抗谁犯错误。”
  “当年,政府给我这麦子我不要,是你出面动员我留下做个念想,今天又是你来要回这麦子。如今我把这麦子看成是我学祥的命,我那为革命牺牲了的儿子,我就是不交,你看咋办吧!”娘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
  “嫂子从来办事通情达理,今天怎么糊涂了呢?!不交,就是违反了政策,兄弟我也不好交差,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啦!”四叔说罢一挥手,五六个壮劳力一拥而上,强行将麦子装袋。
  娘象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她象勇士般无畏的用身体护住麦子:“看谁敢动我儿一根毫毛!”
  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的四叔,脸面一下子荡然无存,顿觉威风扫地,他盛怒难遏:“反了!反了!!烈属,烈属也会成fan革命的!给我装!看谁敢阻拦!”
  又是一场生死博斗的战争,输了的自然是母亲。她在喷出一口四散的鲜血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世界上有一种爱,它无处不在,让你肆意索取,让你坦然接受;世界上有一个人,她默默无闻,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你,而不求回报。这种爱,叫母爱;这个人叫母亲。
  一个平凡而又伟大的母亲,为了心中那份绵长的爱,追随着儿子的英灵而去。
  南山无语,北河呜咽,小山村为了母亲,这人间第一亲;为了母爱,这人间第一情而恸哀!
  战争、贫穷、饥饿、悲伤、磨难-已离母亲远去,母亲已没有了痛苦,母亲已经彻底解脱。走出地狱大门的娘啊,愿你重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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