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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的监狱

作者:刘兰秀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114      更新:2015-03-26
文/刘兰秀



倾尽全部积蓄加上负债累累的乔迁之喜仅仅才几天,就被新来的邻居刷洗的荡然无存。当然,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白雪,如果不是她叫我名字并做自我介绍,我想我永远不会把眼前这个优雅的贵妇人和二十多年前那个灰溜溜离别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看起来我从丑小鸭到丑老鸭,既没有女大十八变也没有进化成黑天鹅。
白雪的出现不同寻常,像伞降兵突然而至。我猜她来自遥远的地方,不然之前哪能一次都不来呢,而且,家俱全部是崭新的刚从商场运过来的。令我瞠目的是,那些家俱一件一件都是标价高到我没有勇气触摸的豪华高档货。这么多年过去,白雪始终是那种优越的人,依然像颗钉子扎在我眼中。比二十年前更酸更涩的气从胃底嗝到心尖。
搬家公司的小伙子们脸上淌着豆粒般的汗珠子,白雪脸上也渗出细密的汗水。看着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的她,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可问题出在哪里又说不上来,当所有闲杂人员撤离后,我才猛然醒悟,这个家缺少男主人公,老公这个位置空空如也。在白雪身上,再次窥见一个大窟窿。我强笑而僵硬的脸终于松驰下来,变成真正的夏花。
白雪是我的发小,在翠林庄一起长大。不要对翠林庄进行定式思维,不是想像的那样,既没有绿树村边合,也没有青山郭外斜,用俏皮话来说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它坐落于黄河入海的夹角,四周是一望无际被海水洗劫而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我对自身有记忆开始的很晚,只所以对白雪记忆深刻,是源于她的特殊。我承认,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我们村非常光荣,许多女人因为无米下锅失去了当巧媳妇的资格。白雪家例外。村子里最高大的那五间房子就是她家,不但高大,屋墙内外都用石灰刷成光滑的纯白,屋顶上挂着一层耀眼的红瓦,在四周一片乌黑低矮而错落无致的泥坯屋的映衬下,越发显得鹤立鸡群。村子里很少有人叫白雪这个名字,都称呼她“瓦屋里的孩子”。白雪不像我们称呼父亲为爹,而是叫爸爸,她是有资格这样叫的,她爸爸是吃国家粮食的干部,据说在离村子很远很远的城里。白雪的娘天生丽质,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很少下地干活,单单细皮嫩肉,就把那些被海风肆虐成黑炭的女人们比下去了。
不言而喻,我和白雪从头到脚截然不同。她柔顺的黑发上缠着光鲜的丝绸,像五彩蝴蝶亭立,走起路来,忽闪忽闪展翅欲飞。她的衣服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布料是图案漂亮的的确良,脚上穿地是运动鞋。而我呢,头发纠结成团,乱糟糟披散在头皮上,沾有爬树上墙钻草垛后遗留下的草梗,活脱脱是一个移动的鸟窝。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姐姐们淘汰下来的,属于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期,来到我身上没几天,就被泥土沾染地看不出底色。袖口经年累月被鼻涕浆洗的像磨刀石,和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灰尘相映成趣。我的脚犹如马蹄,新鞋穿上没几天,大拇指就钻出来透气。姐姐训斥我费鞋太多时,我毫不客气地回敬说她们做的不如买的鞋结实,往往招来一顿白眼或巴掌。
白雪的娘不允许白雪和浑身脏兮兮的孩子玩,更不欢迎我这样的人去她家,怕把虱子带进去,往往不等我们踏进大门,就像轰小鸡一样被撵走。
对美没有概念时,我对白雪丝毫不介意,不管她是金凤凰银凤凰,哪怕她是高山上的雪莲,我是石缝里的小草,她孤傲清高她的,我自由洒脱我的。
对我来说,最大的快乐是去野外。不幸出生在粮食不够野菜代的时期,清汤寡水饥肠辘辘的肚子让我对吃大动脑筋,除去偷瓜摸枣之类的,我把精力集中在野生动物身上。摸鱼虾、捉蝉、捕鸟,连刺猬也敢吃。大人们说刺猬有仙气,谁吃到成精的刺猬就会送命。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网兜捉住刺猬后,把它用红泥整个包起来,放在灶火里烧,约莫熟了,把红泥掰开,所有的刺全部留在红泥中,露出来的就是鲜美的肉。或许额外营养的缘故,我长得比同龄人高大强壮,加上生猛泼辣打起仗来不要命,许多男孩子对我也望而生畏惧怕三分,无形中成了孩子王。我在成人眼里却不怎么受欢迎,他们说我是炸不烂的螃蟹打不断的筋,老天不长眼错投了胎,野光光地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



背上书包后,我和白雪之间不再是平行线,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结束。
开学前一天,二姐把我摁在大木盆里,用暴晒过的水对我进行彻底清洗,直到搓成万紫千红才罢休。衣服被三姐耗费了半块肥皂洗得清清爽爽,折叠得整整齐齐。大姐用碎布头拼接而成的书包针脚细密用心良苦。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嘱咐我一定要听老师的话,收收疯玩的性子好好学习。我似懂非懂,不理解姐姐们的心情,还强词夺理地质问娘为什么不让姐姐上学,偏偏让我去受管教。
当我扛着小板凳来到学校时,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所有狐朋狗友都被校长动员来上学了,这里依然是我的天地。
白雪姗姗来迟,出乎意料,她不再躲瘟疫般远离大家,而是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糖来,开始一人发一颗,并骄傲地说:“这是我爸爸买来的,特别好吃,你尝尝吧。”看到糖,大家像土匪一样把白雪围起来,有些人顾不上欣赏糖纸上精美的图案,立即剥开放到嘴里,然后又向白雪伸出手。直到白雪把书包翻过来一遍遍说真没有了,所有人还不愿离开白雪的周围,仿佛怕白雪又从什么地方变出好吃的,离得远了抢不到。白雪见大家不肯散去,干脆讲起城里的见闻:路是柏油的,又宽又硬,雨雪天照样好走。动物园里有老虎、大象,最好玩的是小猴子,会表演各种杂技,抢游人的香蕉,大猴子还会给小猴子捉虱子,捉到后放到嘴里,咬得嘎嘣嘎嘣响……。小伙伴们听得入了迷,时而啧啧称赞,时而发出羡慕的声音,白雪越发讲得手舞足蹈唾沫星子乱飞,脸上由于兴奋红扑扑的。
死党们全然不顾我孤独地呆在一边,把白雪众星捧月,生平第一次尝到被冷落的滋味。虽然我也一直在咽口水,可阻止不了我对他们的蔑视,仅仅一两块糖就叛变,全然忘记跟着我分享胜利果实的风光,简直是一群混蛋。
上课铃声终于响了,围在白雪身边的人依依不舍纷纷散开。校长领着一个年青人走进来,这个陌生人一看就不是当地的,他穿着时髦打扮洋气,脚上火箭式的皮鞋乌黑铮亮,白色衬衣竟然扎在裤子里,皮带上的钎子闪着银光。发型不像村里的小伙子,是那种长长的被发胶定成飞扬的模样,他五官周正眼大有神,脸上比白雪她娘还白净。
“同学们,这位是吴卫国老师,公社为了加强我校的师资力量,把从城里来的新老师分给翠林庄。这是我们的荣幸啊,我考虑好了,一到五年级,你们都由吴老师带,希望能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学生,为我们学校增光,为我们村子增光。”校长讲得激情澎湃,吴老师一脸尴尬手足无措:“我刚刚工作,还没有教学经验,怕辜负您的期望。”
等校长离开后,我们才从震惊中苏醒过来,想到这个可爱的吴老师要教我们五年,不由得心花怒放。
吴卫国表情寡淡,心不在焉地说:“我今天刚报道,没备课,先相互认识下吧。”他说话不和我们一个调,听起来像收音机里的声音,只是缺乏播音员那样的温情。这些,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情绪,按着他的要求,每个人站起来说自己的名字,我觉得我的声音最宏亮。所有人自我介绍完,吴老师指着白雪说:“白雪,由你当班长吧,同学们都要听她管理。”所有目光聚焦到白雪身上,无需说明,辐射波里饱含羡慕忌妒。只见白雪的脸更红了,控制不住得意洋洋的神情。
我学生生涯的第一天真是糟糕透了。
从城里来了新老师的消息不胫而走,寂寞单调的人们对吴卫国津津乐道品头论足,其中,最起劲的是村里的姑娘们,她们都被他迷住了。那些待字闺中的姐姐们常常以关心弟弟妹妹为由三天两头往学校跑;所有姑娘们开始注重打扮了,言行文明了,脸上飘着高原红,黑色皮肤上涂满厚厚的粉,以至于性激素分泌旺盛的暧昧气息和香脂的气味盖过牛羊猪粪尿的气味。
当然,吴卫国不可能感受到这些变化,只要出门他就戴上墨镜和大口罩,把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以村里人的智商,说什么也搞不懂好端端地戴那玩艺干嘛。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则像见了耍猴的,拖着长长的鼻涕跟在他后面看西洋景。村里的愣头青小伙子最不待见吴卫国,自从他出现,姑娘们都把尾巴摇到学校去了。不知道哪个有才人编顺口溜损吴卫国:戴口罩的讲卫生,捂的腚眼不透风。不几天,这话成为小屁孩嘴里的口头禅,跟在吴卫国后面大喊大叫,令他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
说实话,我对吴卫国也产生了爱慕之情,是那种小女孩幼稚朦胧的好感。像那些发错情的姑娘们一样,最初的欣喜之后,很快就发现吴卫国并不能给我带来美好生活。不同的是,她们可以悄然离去,而我厄运难逃。
吴卫国对待白雪和我是截然相反的态度。他有多喜欢白雪就有多讨厌我,不对,是更讨厌我。
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恨一个人理由很多,吴卫国从骨子里对我的反感也是事出有因,我掩饰不住而张扬的性格连狗都会嫌,何况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城里人。
做为班长又有老师的宠爱,白雪趾高气扬,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公然侵犯我的女王地位。我怎会甘心受她的摆布,对付白雪这样的瓷娃娃易如反掌。一只死老鼠会吓得她哇哇大叫,在墙上画个小人写上白雪是个大坏蛋会让她嘤嘤直哭,偷偷在她座位上放土钉……。我使出的任何伎俩都让白雪束手无策,可最终以失败告终的总是我,她有吴卫国这个坚强后盾。
吴卫国管理学生的手段高明,有极其高的辨识度。学校东侧,有一座水泥做的圆柱形建筑物,高出地面四五米,一条台阶通到顶端,上面有一个能打开的盖,里面盛着氨水,是村里的化肥基地。上学前,这里曾是我的乐园,把它当成攻克的碉堡或者察看敌情的瞭望台,有多少没有硝烟的战斗在这里打响,有多少欢乐时光被氨水见证。当我成为学生后,这里竟然成为恶梦之地。吴卫国从来不打人,用他的话来说你们这群野孩子脏孩子我都懒地动手。不打不等于不惩罚,对于冒犯了他或不老实上课者,他像押犯人一样押到氨水池上面,命令犯人打开顶盖,然后把头探进去,不一会,那个可怜的孩子被氨水味呛地眼泪鼻涕直流,猛烈地咳嗽,脸憋地通红像下蛋的母鸡。吴卫国则流露出胜者为王的满足,闪现出不易察觉的变态笑容,为自己分配到这样一个讨厌的地方找发泄口。
毋庸置疑,我是最常被押到这里来的人。被整治一次,心里对白雪的恨就增加一层。无论氨水蒸浴多么令人痛苦,也难洗去身上的反骨,我像个韧性超强的弹簧,压力越大弹地越高,不仅白雪,连吴卫国也在所难免,我用镰刀砖块之类的东西对他的宿舍偷偷进行过名目繁多的侵犯,而招来的则是更大的处罚,翻来复去成了恶性循环。



肚量再小的人,也不会拿童年那点鸡零狗碎来记恨,何况是他乡遇故人。当天我就邀请白雪共进晚餐,无论从相逢是首歌的角度还是接风洗尘的角度,这是人之常情。
为准备晚餐我颇费一番心思,即要达到高档水准又要实现低消费实属不易。我一向精打细算厉行节约,也不是什么修养美德,现实是一把锋利的刀,不敢不低头。按说,我是三级医院的一名护士,老公汪洋是公务员,收入也属上乘,无奈和买车买房日常开支的庞大数字相比,总是捉襟见肘。和白雪分别二十多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一无所知,单从居家摆设就可以看出是那种不拿钱当回事的主。
白雪对我的邀请看似很重视,不仅提着贵重礼品,还精心打扮过。栗色长发高高盘起,留下一缕在耳边弯曲飘荡,既高雅又活泼。细腻白皙的脸庞像用玉打磨过,嘴唇丰润饱满呈现自然红,钻石项链闪闪发光熠熠生辉。一袭长裙是少见的嫰绿色,随婀娜走动摇曳飞扬,满室灰尘渲染成草原风。穿着松松垮垮休闲服的我和白雪站在一起,怎么看也像是她的大妈。
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白雪把注意力转移到墙壁上的全家福。
“英子,姐夫长得真帅,天庭饱满脸方嘴大,面相上就带着忠厚。这是你女儿吧,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简直是从你脸上揭下来的。”白雪指着照片说。
“是啊,汪眉长得太像我。”我遗憾地说。
“汪眉很可爱呀,你看这圆圆的脸,小巧的嘴,多讨人喜欢呀,你小时候就特别讨人喜欢。”
“不会吧。”我疑惑地看着白雪。
“童年伙伴,最思念的就是你,如果重回过去,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做邻居是老天有意安排的吧,你不知道我认出你时有多开心。”白雪一脸真诚,让我摸不着头脑。
骨子里的个性永远不会消失,白雪最善长拉拢人心。
正当我们没话找话时,楼梯里传来汪眉叽叽喳喳的声音以及汪洋的脚步声。
“姐夫好,我是英子的老乡,也是你们的新邻居。”白雪不等我介绍就自报家门。
“噢,你好,你好。”不擅言语的汪洋说过客气话后就只会傻呵呵地笑。
“白雪今天刚搬过来,我想请她吃饭,所有材料都准备好,就等你下厨了。”我的语气比平时温柔百倍。
“白阿姨好!”汪眉礼貌地打招呼,同时用惊奇的目光盯着白雪。是啊,物以类聚,常来往的几个朋友都像我一样粗粗拉拉不修边幅,家里第一次出现白雪这样精美的人。白雪把汪眉拉到跟前,亲昵地抚摸着她的头,用欢快地声音说:“汪眉小朋友好,长得真可爱,和我想像的一样。”
汪眉兴高采烈地把白雪带到她的卧室,我和汪洋则钻进厨房。看地出来,汪洋使出了浑身解数。
当白雪对着色香味俱佳的满桌菜惊呼时,我们也惊异于汪眉的改观。原来,我和汪洋煎炒烹炸时,白雪也忙着在汪眉身上编织描绘。我是素面朝天的人,向来认为麻袋上绣不出绝伦的花,不得不承认,白雪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眼前的汪眉完全变了个人,化妆后的她看起来美极了。 对汪眉这个小毛孩子,从未用心打扮过,我的原则是让她冻不着饿不着健康自由成长。看来我错了,早已从镜子里窥见自己变成小美女的汪眉神气活现喜不自胜,满眼流露出对白雪的崇拜之情。汪眉跑到爸爸跟前,撒娇地问:“爸爸,好看吗?我现在是不是变得和你一样了?”汪眉对长得像我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英子,姐夫不但人长得帅,还这么会做饭,你可真有福气。”白雪甜腻腻的话是对我说的,脸却朝向汪洋。她的头略微斜侧,嘴稍稍撅起,眼神波光流动顾盼生辉,发出的热量能把人化了。白雪的魅力风情超越美丽本身。汪洋的眼渐渐变得贼亮。白雪边大快朵颐边不住地夸赞,我恨不得用馒头塞住她的嘴。
“要是觉得好吃,以后可以经常来吃,反正住得这么近。”汪洋发自内心地说。
“你以后可别夸汪洋,一夸他就不知道姓什么了,在别人的赞美下累死,他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嘻笑着说。
“你们都是翠林庄人,以前怎么从未听英子说起过你,你在哪里上班?”汪洋不像对待我以前的朋友那样冷漠,开始主动关心。
“我没有固定工作,可不像你们这么风光。”白雪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两份死工资,只能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永远也加入不到富人的行列。”我不无挪揄。
相对于我的寡言,汪洋一反常态变得热情豪爽,和白雪从天上谈到地上,从国内扯到国外,热火朝天的样子好像他们才是多年的老朋友。我对白雪有十万个为什么埋在心里,只是一个也不能主动问。我清醒的知道,关于翠林庄一切的一切,白雪比我更不愿提及,而抛开翠林庄,我们还有什么共同话题呢。我早已不是白雪记忆中那个心直口快的英子。离开农村奋斗到城市,不止外表徒添岁月的痕迹,内心的茧化、言行的不一显而易见。成熟的标志是虚伪,唯有虚伪才能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有话就说有屁就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席间,汪眉不像以前只顾自己风卷残云,把好吃的一个劲往白雪碗里放,她对我可从来没这么殷勤过,难道十年养育之情不如一个烟熏妆值钱。
我吃下的这顿饭像是火药。
几天后,白雪回请。当然,她不会亲自下厨,我们被她的宝马车带到本市最有名的酒楼。点菜时,白雪不看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了一大串,一看便知是老熟客,关于白雪来自远方的猜测不攻而破。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汪眉狼吞虎咽像个小猪,吃得直打嗝还不停筷子。我味同嚼蜡,想起那句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后面笑的名言。



一个没工作、没老公孩子却过着富婆生活的女人,白雪有太多神秘让我好奇而浮想联翩,从她搬过来那天起,我就成了业余侦探。阳台和猫眼成了窥视口,只要对面有任何动静,我探秘的小眼就瞪得溜圆。我和白雪的卧室仅一墙之隔,我恨不得能长只狗耳朵贴在墙上。
不用朝九晚五,白雪的生活没规律可言,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不知道干什么。没有陌生男人来往,没有什么异常。
我坚信这只是表面现象。
虽然白雪向我伸出友谊之手,我却不想与之交往过密,直觉和本能告诉我白雪是危险分子。汪洋曾不止一次说过他对美女有厌恶症,不会被任何女人诱惑,他会对我忠诚,一生对我好。我被感动地热泪直流,也曾深信不疑。随着阅历的增长,眼见周围那些化为泡沫的誓言,我的信念岂会不动摇。至今我已非常明了汪洋的心理,他只是被那个美丽的前女友伤害太深,并非厌恶美女。不是庸人自扰,也不是对汪洋不信任,我只是防患未然。这个世界如此缤纷繁杂,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亡羊补牢,对婚姻真不能说为时不晚。
汪洋和汪眉是所有幸福的源泉,我必须时刻抓紧抓牢。
任性惯了的汪眉却不能理解我的苦心,不听劝阻三天两头往白雪家跑,还动不动就自做主张邀请她过来吃饭。
尽管千不愿意万不欢迎,为了汪眉,我一如既往对白雪热情款待。
已是初冬季节,白雪的裙装依然领口低垂,乳沟若隐若现,那对高耸的乳房呼之欲出,成熟丰满挺拔的让任何人都有伸手触摸的意念。
我最大的自卑其实不是长相,而是胸部,两个乳头紧贴在皮肤上,和男人没什么区别,是典型的平板。哺乳期,奶水丰足的时候,还能看出点女人的模样,断奶后又回到最初。
小时候,我就见识过白雪早早发育的乳房,那时一丁点也没觉得好,反而把她当成妖怪看待。
那是个盛夏时节,为了响应又红又专热爱劳动的号召,白雪召集班里的几个女生去割草。在庄稼地里钻了半天,又热又累,特别是白雪,从未干过这种差事,脸晒得紫红,汗水滴滴答答。不知谁提议去河里洗澡,大家一呼百应,纷纷脱得精光跳下水。在水里嬉戏时,我发现白雪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她的乳房鼓地像个苹果,乳头又大又黑,看看其她同学粉红色豆粒大的乳头,再摸摸自己平平的部位,疑惑万分。白雪的胸怎么和正常人不一样呢?她会不会是妖精变来的呢,那一刻,我产生莫名的恐惧。
如果说当初的我浅薄幼稚,那么如今的我非常清楚白雪妖娆的胸会产生多么大的能量。
我总是疑神疑鬼,感觉汪洋的视线会不经意落在白雪的胸前。
“汪眉,去叫你白阿姨过来吃茴香陷饺子。”汪洋边拿碗筷,边吩咐女儿。认识白雪才多长时间啊,一向反对我和街坊四邻八卦的汪洋竟然会主动相邀。
“还是让汪眉给她送过去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汪洋无言地看看我阴沉的脸色,还是照做了。
没滋没味的饺子刚吃完,白雪兴冲冲的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包汪眉爱吃的零食,还变戏法似的亮出一个漂亮的发卡:“小眉,我刚学会一种最新的发型,要不要试试?”汪眉跃跃欲试。我一把从汪眉手里夺过发卡,又塞回她手里。“白雪,以后别惯着汪眉打扮了,现在她的任务是学习,考不上大学,将来怎么找工作,她可不像你这么有福气。”我尽量保持语气平和。“我又没耽误做功课,最近考试我的成绩还进步了呢。”汪眉不服气地说。然后不顾我脸色苍白,拉着白雪就想往她卧室里走。“不好好学习你还有理了,简直无法无天!”随着怒吼,一巴掌拍到汪眉脸上。从未挨过打的汪眉愣了片刻,飞快地跑进卧室,“呯”地一声关上门,委屈的哭声隔着门板传出来。望着发抖的手,真不敢相信那一巴掌是我打的。“你发什么神经啊?”脾气温和的汪洋冲我发火。“是啊,好习惯要从小培养。”白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讪讪地说完转身离开。之后,白雪不再频繁登门。
一次我上夜班,因事提前归来,恰巧碰到汪洋从白雪家走出来。一股冷气从心底冒出。“这么晚,去她家干什么?”“噢,她家的保险丝断了,让我帮忙接上。”我双眼紧盯着汪洋的脸,阴阳怪气地说:“真巧啊,早不断晚不断,偏偏在我上夜班时断,没有创新点的借口吗?”“什么叫偏偏在你上夜班时,白雪可是你老乡,她来找我帮忙,我能拒绝吗?”“是啊,她让你做什么你也不会拒绝。”“强词夺理。”“是你心虚吧。”“我最烦女人无理取闹,别无事生非。”“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心怀鬼胎,你倒是说清楚。”“你变态。”汪洋怒不可遏,声音提高了八度,那个忍耐谦让的好男人被魔鬼附体了吗。“爸爸妈妈你们干什么呀?”被吵醒的汪眉光着脚站在一旁,脸上露出胆怯和恐惧的神色。“没事,是你妈妈累了心情不好。”汪洋充满歉意地把女儿抱到床上,我则怒气冲冲把自己锁进卧室。
七年之痒时,我和汪洋分睡。当肉体和感情都不需要如胶似膝时,自然就发现独居一室的种种好处。我们作息习惯截然相反,他常常需要熬夜写材料,而我习惯早睡早起。长期黑白颠倒的工作导致我生物钟紊乱,睡眠质量越来越差,轻微的响动就得承受失眠的煎熬,汪洋如雷的鼾声更让人难以忍受。
没有百利无一害的事,就像现在,当我躺在床上冷静下来,后悔刚才的莽撞时,已无法像以前那样悄悄钻到他怀里表示认错,也不可能制造一场大恨之后大爱的浪潮。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汪洋这次态度坚决,对我不言说的道歉行为置之不理,就连出差也没对我说,只把一张纸条放在餐桌上就不见影踪。
没有汪洋,家里冷清的只有呼吸声。我彻夜失眠。隔壁传来的声音打破死寂,我竖起耳朵,把脸贴在墙上。
先是撞击的声音,啪哒啪哒像是疯狗在撕咬。接着传来白雪的声音,喘息中的哼哼叽叽,忽高忽低,浮声浪笑此起彼伏,像有千百个ji女在交易。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又恢复平静。
我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心里的怒火更是按压不住,恨不能立刻跑进白雪家,看个究竟。只是,我的脚迈不动。或许,聪明的女人要学会适可而止,不去探究臆想中的事。还有什么比蒙在骨里更具有保护性呢。
只有夜深人静时,我那颗缝补过的心才会一点一点裂开。



毫无征兆,我双眼又胀又疼,视力明显下降,从外表却看不出丝毫变化。起初没再意,以为和失眠有关,调整段时间就没事了,岂料眼部疼痛愈演愈烈,牵扯出剧烈的头疼,寝食难安。找本院的专家看了又看,测眼压扩瞳孔,一切都正常。汪洋带我去上级医院做检查,CT、磁共振、B超,全身被层层扫描,没有任何异常。那里的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给不出合理的诊断和治疗。
离开止疼片镇静剂,不得安宁。我日渐消瘦,脸像骷髅。汪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束手无策。
一天晚上,白雪过来看我,用迟疑的语气说:“英子,我知道你不信江湖医生也不相信什么巫术,可北京的医院已去过,没什么好法子,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呢?”“什么地方?”“一个山村的老婆婆。”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凭什么相信一个乡村医生呢?”“我被医治过,对她深信不疑。”“你得过什么病?”白雪脸色暗了下,然后缓缓地说:“顽固性心理病,在痛不欲生时,那个婆婆救了我。”
说实话,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对我说有治疗方法,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前去。对白雪,我总有种不信任的心理。可仔细想想,白雪又对我做过什么呢?
被无形痛苦折磨地生不如死,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我对白雪点点头。
坐大巴车、出租车、摩托车,颠簸了两天,终于来到一座山角下,跟在白雪后面,我们慢慢往山上爬。此时,白雪也和我一样穿着运动装,脸上不施粉黛,头发随意扎在脑后,看起来不如原先漂亮,脸上也显现出岁月的风尘。这样的她反而让我有亲切感,少了些无端的恨意。
白雪看似走得不紧不慢,我气喘吁吁紧追还是落在后面。“英子,你以后该常出来活动活动,看你的体格,好像比我大十岁。”“我哪有时间。”“你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工作和家庭,你说你一个小护士,奋斗到底不就是个护士长吗,看你拚死拚活的,好像几天不工作天就塌下来。汪洋和汪眉都是独立的个体,用不着把他们拴在裤腰带上,你累,别人也累。”白雪的一番话,好像把我的人生意义全部否定。是啊,我忙来忙去,倒底为了什么呢?我想质问白雪生命的意义何在,话到嘴边,又被强行咽回去。
山路曲曲折折,记不清拐了多少弯,盘旋了多少圈,当我累地快喘不上气来时,眼前终于出现一个村庄。
白雪把我带进其中的一座房子。屋内光线昏暗,四壁烟黑,无任何装饰。迎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只镂刻的神鹰,两翅伸展,头昂向天空,呈遨游飞翔之态,其形体巨大,几乎占据整面墙,给人进入鸟巢的错觉。神鹰下方摆着一张陈旧斑驳的硃红色八仙桌,香炉里燃着三炷香,香气缭绕盘旋出诡秘的气息。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老婆婆,她体态瘦小,身穿五颜六色的少数民族服饰,满头银发,面容慈祥,微闭双眼宛如沉睡中,脸上沟壑纵横,埋藏着岁月留下的挽歌。
听到动静,老婆婆睁开双眼,看了看我们,然后又闭上,好像眼皮沉重的难以抬起。说明来意后,她又盯着我看了几眼,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酒壶样的瓶子,在我头顶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把我的眼皮合上,六滴冰凉的水分别洒落在脸颊两侧。然后她颤巍巍地走向内屋,拿出一大包中草药,仔细交待如何服用。
整个过程简单的难以置信,最终,我没能忍住,吞吞吐吐地问她我得了什么病,她说你根本没毛病,只不过至少十年没流泪,回去哭几场就好了。我一时之间愣住,难道不是吗!我有多少年没流过眼泪了呢。作为创伤外科的一名护士,整天面对的是死亡和惨不忍睹的场面,泪域的刺激点已高到天边,心肠已冷漠成冰点。既使母亲去世,这世界末日般的痛苦,万箭穿心样的折磨,愣是流不出泪水。
汪洋拿着我从远山带回来的那包说不清颜色的药沫翻来覆去仔细察看,好像能从里面找出玄机。“英子,你相信那个老婆婆的话吗?”“信则有,不信则无。”“看来你想喝这些没有名堂的药,要不先到中药房让他们看看再喝。”“和我无冤无仇,老婆婆不会给我毒药,再说,人家是行善积德,没收我一分钱。”
按照老婆婆的嘱咐,临睡前,我用滚烫的热水把中药沫冲成浓汤放入冰糖一气喝下。
翠林庄远在千里之外,逐渐成为我生命中的标点,无论怎么忽略,在我有生之年都不会成为句号。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念头,事隔多年,我独自一人来到曾令我不堪的氨水池上,它看起来比原先矮小许多,水泥脱落后露出一捏成粉的青砖,台阶坑坑洼洼残缺不全。打开顶盖,里面黑漆漆空荡荡,令人恐惧的氨味早已消失,无端地,我的眼泪却哗哗地流个不停。“死妮子,别在那里站着了,都等你回家吃饭呢。”大姐急呼呼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赶紧用袖口止住泪水,朝喊声走去。走近才发现,喊我的不是大姐,是娘,我激动的跑过去,一下子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娘,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吗?”娘轻轻拍着我的背,慢悠悠地说:“傻孩子,娘天天看着你呢,你整天忙着考试晋级管教汪洋汪眉,哪有时间抬头看看我呀。娘不怪你,只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孩子,以后不要把那么多的心事放在心里,有时间就跟我说说,别把自己憋坏了,你看你,瘦得成什么样了,来,吃点奶吧。”娘敞开怀,我一头扎进去。
在幸福中醒来,枕巾湿了一大片。接连几天,从梦中走出来的我都泪流满面。
奇迹发生,我视力恢复正常,所有疼痛消失的无影无踪。
病好之后,我对白雪的感情有了微妙变化。往日的一切都让他过去吧,就像白雪所说,今后我们像姐妹一样相处。
我不再关注白雪的私生活。
一个寻常的夜晚,我正看着无聊的肥皂剧,汪洋在撰写工作报告。隐隐约约从白雪家传来异常的动静,我不由得关掉电视侧耳倾听,玻璃破碎的声音、重物相撞的声音、白雪的尖叫声混成一团。我把汪洋拉到门口:“你听听,白雪家是不是有什么事。”“听起来好像在打架。”“有摔东西和打人的声音,我们赶快过去看看。”“不知道什么情况,过去也不好吧。”汪洋总脱离不了政府职员那种小心谨慎。“都什么时候了,还考虑这考虑那,万一白雪被伤着怎么办?”“你狼狈的时候愿意让熟悉的人看到吗?或许事情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我愤怒了,抢救生命时谁会考虑精神领域的尊严问题。我挣开汪洋的拉扯,冲出门外。
白雪家大门洞开,里面静悄悄地,我的心缩成一团,轻手轻脚猫进去。屋内一片狼藉,满地玻璃碴,电视机趴在地上,茶几碎成好几瓣,装饰品滚的到处是。最刺眼的是墙上,用口红写着“马上滚蛋”四个大字,透出一股血淋淋的凶气。曾经昂贵的真皮沙发被割得一道一道像鱿鱼卷,白雪的衣服被撕成乞丐装,皮肤裸露在外,她蜷缩在沙发上,头埋在双膝间,像被惊吓的小猫钻进破布不停的颤抖。
“白雪!”恐怖的场面让我的声音也发颤。白雪抬起头,我骇地惊叫:“白雪,你流血了。”白雪的手捂在脸上,血顺着手指缝往下流,衣服上斑斑点点。她眼神空洞,对我的出现置若罔然。我二话不说,把她带到医院。



升入小学四年级那年,我像忽然长大,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小把戏失去兴趣,把心思用在学习上。
也就在这时,我发现自己是个悟性比较高的人,仅仅几个月,学习成绩从全班最烂一跃成为前几名。或许是因为我的大幅度进步让某些人不高兴,我暗中注意到白雪频频被吴卫国留下单独辅导,可效果看起来不怎么样,不但没进步反倒从稳居第一的位置下滑。白雪精神状态也不像以前那么亢奋,脸上的苹果红变成鸭蛋绿,整天蔫啦吧唧提不起神,上课不是打瞌睡就是盯着某个地方茫然不动,像进入幻境。
我已不再把吴卫国白雪之类的当作假想敌,我有了新的奋斗目标,和我宏伟远大的理想相比,他们根本不值得一提。
人们喜欢用金色来描述秋天,金黄的玉米金黄的稻穗金黄的大豆,所有这些粮食带给人们的绝对是一个金色的喜悦。这年秋天,我家也喜事连连,大姐找到一个家境殷实的婆家,全家人都沉浸在喜悦里。我是最高兴的人,不是我重姐妹情,只因大姐把定婚礼物中最好看的那件花布上衣送给我,感觉快美死了。二姐三姐说大姐偏心,大姐说她们下地干活穿那衣服纯属浪费。
为了配那件新衣服,三姐细心地给我编了麻花辫。我按耐不住显摆的伎俩,早早来到学校。教室里空无一人,我把手交叉在胸前,从这边走到那边,再从那边走到这边,想像着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好像等了一个世纪,教室的门终于打开,进来的却是吴卫国。“这么早来干什么?”他用一惯生硬的语气问。“有一道应用题不会做,早来做。”应对吴卫国谎言来的比流水还快。吴卫国盯着我看了几眼,语气忽然缓和下来:“是哪道题,让我帮你吗?”“我能做出来,自己思考出来才更能记住。”“嗯,你是个聪明的人,最近学习进步很大,好好学习,将来肯定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你跟我到办公室去趟,我那里有一本参考书,对你会有帮助。”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吴卫国不仅说话温柔,还要送我书,今天我的运气太好了。说实话,吴卫国偏心对待白雪,我充满恨意的同时也有羡慕,同样是他的学生,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点呢!我不期望给我开小灶,只求他能公平地对待我就行。
吴卫国的办公室我很少进去,这里是白雪和那些跟屁虫们喜欢光临的地方。吴卫国没在堆满书的办公桌前停留,而是进了他的卧室,并招手让我进去。他从床头柜上摸出一块糖,递给我。“你吃过这种糖吗,是从上海捎来的。”我受宠若惊,赶紧把那颗上海糖放进嘴里,果然很好吃,滑滑的,软软的,甜甜的。
我还沉浸在对糖的回味里,吴卫国突然一下子抱住我,强行撂倒在床上,身子压在我身上。惊惶失措几秒钟,我像明白了什么,开始奋力反抗。和吴卫国的力气相比,我无论如何也占不了上风,怎么挣扎也脱离不了他的魔爪 。潜伏在骨子里的狂野愤怒爆发了,我把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尖锐的指尖上,狠狠地在吴卫国脸上猛抓,剧痛之下,吴卫国松开手,我趁机夺路而逃。
我茫然地走着,心里被无数恐惧填满。这次,吴卫国肯定不会轻饶我。即使不怕吴卫国,还有更大的恐惧笼罩着。随着认识的字越来越多,我看的课外书也越广泛,甚至偷偷看过一些jin书,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上床的意思。书上说,男人和女人上床后,会生出孩子。这是多么令人后怕的结果呀。
没出嫁的女人生出孩子,会丢尽家人的脸面。翠林庄里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曾亲眼目睹其惨状。我的一个堂姐,就因为这个原因被她父亲失手打死,即使死去,也没有人同情她,还被全村人指指点点戳破了脊梁骨。我会不会发生和她一样的后果呀。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发现自己来到生产队秋收的场院,才明白,潜意识里是想来问问娘该怎么办。
偌大的场地,东一垛西一堆是男人们从田野里收获来的庄稼,最显眼的正中位置,有四个高粱秸锅盖,上面贴满红纸,用黑色墨汁写着大大的标语: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干快上、赶超大寨。娘和一群女人围坐成一圈剥玉米,她们嘴里说的热火朝天,手里的活却慢条斯理,和四周红旗猎猎喇叭声声的热闹背景一点也不相称。是啊,周围的村子都实行生产责任制分田到户,只有翠林庄的支书还做着黄粱梦死顶着不分,人们哪里还有劳动的积极性。
站在远处,我犹豫不决,这样的事不宜当着那么多长舌妇的面问。其实,娘每天所想的就是如何填饱全家十几口人的肚子,既没有知识也没有主见,说不定知道这事后比我还慌张,压根不让她知道也许会更好。
灵光一现,我有了主意,去找玉姑。
玉姑是土生土长的翠林庄人,住在远离村庄的一个护坡房里,有着非同寻常的经历和遭遇。据说她年轻时貌美胜貂蝉,因此被一个国民党高级军官带走,享受过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领略过祖国山河的壮丽,遭受过战火的洗礼。战败后那个军官逃到台湾,玉姑回到翠林庄。玉姑刚回来时跟嫂子们住在一起,带回的那些细软让眼红的嫂子们纷纷抢着盛情款待她。在她成为狗特务之后,就被所有嫂子划清界线赶了出来,出门时两手空空。
我认识玉姑的时候,她的身份是狗特务,穿得破破烂烂,枯瘦的脸像核桃,找不出一丝美丽的印记。没有人愿意和她有瓜葛,除我之外。
我和玉姑的忘年交始于一次助人为乐。有一天我正逮蚂蚱,突然发现碱蓬地里躺着一个人,我吓得大声尖叫,以为遇到了死人,正当我想逃跑时,那人慢悠悠地坐起来,原来是玉姑。我捂住胸口,让狂跳不已的心静下来,不解的问:“你怎么躺在这里呀。”“大概是饿晕了。”我怀里正好揣着一块刚从地里扒出来的地瓜,就递给她。玉姑不客气地接过去,几口就吃下去,连上面的土也没顾上擦。“到处都是吃的,你怎么不去偷。”“如果我去偷,那就真的变成坏人了。”“我还见过支书偷偷往白雪家扛粮食呢,他才是小偷。”我不服气地说。“支书送给我的,我更不会吃,我宁可饿死也不吃。”“我偷来的地瓜你怎么吃.。”“我愿意吃你给的。”玉姑朝我笑了笑。我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吸引我往玉姑那里跑的,是她讲的故事,千奇百怪各种各样的传说让我流连忘返。和玉姑相伴的只有一只老黑猫,虽然我是个孩子,毕竟比那只猫强多了,玉姑从心眼里喜欢我。在这低矮的小破屋里,我领略到外面世界的精彩,产生了走出去的强烈愿望。
见到玉姑后,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一个女人被一个男抱了会生出孩子吗?”我拐弯抹角地说。“傻丫头,今天打扮的这么漂亮,是不是被哪个调皮鬼偷抱了。”我脸羞得通红,慌忙辩解:“才不是呢,我只是好奇。男人和女人只要上床后就会生出孩子对吗?”玉姑咯咯地笑着说:“没那么简单,你长大后自然会知道的。但要牢牢记住一点,结婚前,不要让任何人脱你的衣服。”我像抓住了稻草急忙问:“只要不被脱衣服就不会生出孩子吗?”“是这样的孩子。对那些想要脱你衣服的人,要坚决反抗狠狠打击,他们不敢声张。当然,这样的事谁也不要声张。” 这是我听到的全世界最动听的话。
我是晚自习才回到学校的,终究需要鼓足勇气才能面对。晚上没有课程安排,一般情况下吴卫国不在教室,我希望他永远不来上课才好。事与愿违,当我走进教室时,看到吴卫国拿着教杆转来转去。四年时光,不仅打磨掉吴卫国城里人的油头粉面,还学会山村野夫的粗鲁,对于越来越难管教的孩子们,他开始武力征服,那教杆就是他得力的武器。我没喊报告直接走到座位上,吴卫国用教杆指着我怒吼:“你站起来,今天没来上课,你干什么去了?”看着他脸上的伤痕及狰狞的面孔,我用玉姑的话为自己打气,毫不示弱地说:“感冒发烧,在家休息了。”“你家长呢,没在家吗?”“都去干活了,秋天哪里有闲人。”吴卫国语气缓和下来:“记住,以后有事要请假,要遵守学校的纪律?”“那吴老师以后也要遵守纪律。”“对老师要有礼貌。”吴卫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用教杆敲着我的桌子边,啪啪直响,给予我有声的警告。我怕一服软就摆脱不了他的淫威,干脆来硬的:“那得看做老师的值不值得尊敬,你以后不要招惹我。”被说到痛处的吴卫国气急败坏,高举起教杆,还没等落下,我闪到一旁,顺手抄起同桌的煤油灯朝他身上扔去,煤油撒了他一身,如果不是灯火在扔的过程中熄灭,真不知道会不会把吴卫国点燃了。整个教室的人都吓呆了,大气不敢喘。吴卫国像个落水狗逃出教室。
我大无畏的气势,完全把吴卫国震慑住。



“瓦屋里的孩子肚子大了”,这句话以迅雷的速度在翠林庄传播,人们奔走相告,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好像捡到了金刚石。整个村子上空飘荡着过年才有的喜气。议论纷纷的声音淹没了嗡嗡的纺车声、咝咝的纳鞋底声,连鸡狗也不再啼吠,倾听着发酵的私语。“这回看那个酸女人还高傲什么。”“是真的吗,别拿人家孩子打糟践。”“千真万确,狗蛋他娘还亲自摸过呢,估计得六七个月了。”“报应啊,那个臭女人走路昂着头,好像比我们高级,还不是仗着男人。”“可不,她眼里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些泥腿子,也不对,见了支书她那腿就张开了。”“就是凭抓住了支书的尾巴,她才可以不用下地就挣工分,脸才那么白,不信你们看,让她出去晒几天,没准还不如我们好看呢。”“你们猜白雪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白雪的座位空了,整个教室好像缺了半边天。没有白雪做对手,我忽然没了劲头。我的心情复杂多变,时喜时忧,有说不出的空荡,满脑子充满疑虑。
我开始仔细观察吴卫国。他一如既往,该上课上课,该说笑就说笑,看起来像没事人。我敏锐的触觉还是发现了异常。对于白雪的缺席他不像以前那样追问,也没派代表去看望。
对吴卫国,我彻底看透,他就是个绣花枕头。随着课本知识深度提高,他越来越应付不了,别说教学生,连他自己也似是而非。我纳闷他是怎么混进教师队伍里来的。
我不想听村里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嚼舌头。更愿意听听玉姑的判断。
“白雪肚子里的孩子会生出来吗?她还能来上学吗?”我满怀忧虑地问。“命运多变,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白雪的将来掌控在别人的手里,她只是个受害者。不管怎么弥补,这个伤痕会伴随她终生。英子,不要耻笑掉下陷阱的人,更不能落井下石,谁能保证自己脚下的路一直坚硬。话说回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事事非非无法评断。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以后要好好对待白雪。”玉姑说的话总是那么深奥,让我懵懵懂懂。
白雪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她的座位就一直那么空着。她家是在夜晚悄无声息地搬走的,没和任何人告别。



白雪的脸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我特意找五官科的朋友给她清创缝合。当然,既使用再小的缝合针,也难免不留下疤痕。
“真不想让你看到这么糟糕的场面。”葡萄糖从血管进入体内,白雪有了说话的力气。“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谁没有狼狈的时候,挨过去就好了。”“英子,你是不是讨厌我,觉得我是无耻的人。”我无法回答是或者不是,已驾轻就熟的虚伪此时不知何故消失在爪哇国。白雪流露出自我嘲弄地神情:“我问的太愚蠢,有哪个好女人会喜欢小三这样的角色呢。小三岂止是过街老鼠,简直是叮在血管上的蚊子,谁都想一巴掌拍出血来。做无耻的小三,有的为了钱,有的为了爱情,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我要的只是报复,我要报复的是男人,那些任意践踏女人的臭男人,我恨他们。我同时勾引很多男人,让他们争风吃醋像疯狗一样咬来咬去。”我吃惊地看着语无伦次的白雪,不知道她身上埋着多少地雷。“不用为我担心,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了,我是个笨女人,在想伤别人的时候,往往先伤到自己,比这严重的事多了,有次差点让一个疯女人杀了。那些男人最不是东西,说爱的时候像绵羊,不爱的时候比狼还凶残。”“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不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好好过日子?”“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并不是天生的贱人,我的生活,一开始就被吴卫国那个王八蛋给毁了。”
或许是麻醉药让白雪神经松弛进入幻觉,也或许是那些陈年往事在体内压抑太久发酵膨胀,她像被催眠不断呓语:虚荣是坠落的开始,只不过稍微优越的生活条件,让我成为自命不凡的人,即傲慢无礼又目中无人。吴卫国光鲜的外表让我盲目崇拜,我觉得他就是正义的化身,那些有名无实的荣誉、那些有意无意的吹捧令我飘飘欲仙,我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看起来娇艳,实则脆弱不堪一击。第一次,当吴卫国打着课外辅导的名义强暴我的时候,我宛若待宰的羔羊,他的恐吓威胁和甜言蜜语的哄骗让我不敢声张,不敢违抗。我也不敢告诉妈妈,她和我一样以貌取人,对吴卫国深信不疑视若贵宾经常引狼入室。我的退缩让吴卫国有恃无恐,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侮我。每次被他留下都被整得痛不欲生,那个小黑屋成了人间地狱。
被吴卫国留下辅导的女生有很多,唯独我成了受害者。或许,唯独我肚子里有了孩子。
事情暴露后,爸爸神不知鬼不觉把我们带到城里,费尽周折找医院做了引产,把吴卫国的孽种消灭在萌芽里,也幻想把翠林庄的秘密斩草除根。
高中毕业后,爸爸给我在粮所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凭借漂亮的外表,很快就找了个条件相当的小伙子结婚。刚开始,也过了段恩恩爱爱如胶似膝的小日子,无奈幸福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俗话说坏事传万里,不知道从哪里,丈夫知道我那段怀孕史。他觉得被骗受了奇耻大辱,狂怒的情绪无法消除,每天对我进行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折磨,我不堪忍受,提出离婚,净身出户回到娘家。
我一直抱怨老天,结婚后,怎么就不能让我怀孕生下个孩子呢,如果有了孩子,我的生活或许是另一种样子。
在最伤感最无助的时候,粮所所长又打起我的主意。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处于低谷的我不想这么了无生气地活着。所长想玩弄我,就让他尝尝玩弄女人的下场吧。开始我毫无止境的向他索要金钱,逼得他走投无路,然后又故意让他老婆捉奸在床,所长不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差点离婚,还被上级领导撤职。
一发不可收拾,臭名昭著的我干脆破罐子破摔,和男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成了没有ji院的ji女。
爸爸妈妈英年早逝,源于他们唯一的女儿不争气吧。
粮所下岗职工的名单,第一个就是我。失去了工作没有了家,童年那个让我引以为傲的城市不再有我留恋的地方。我像浮萍,在城市之间飘来飘去。当很多人为购买房子愁眉不展时,我的新房却随处可见,搬家像买青菜萝卜一样随意。许多钱多的没处花的男人愿意为我提供一个藏娇的金屋。然而,没有一个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可以随便住进来,也可以让人家像扔抹布一样一挥手就赶走。无论在哪个城市哪个金屋,我都没有家的感觉,孤单寂寞像蛇一样绕着我。
搬到这里,没想到能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看到你的一刹那,我马上有一种遇到亲人的感觉。你不计前嫌把我当成朋友,汪洋则像亲人一样对待我。我从心底里喜欢汪眉,暗地里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我希望上帝能开恩,让我在这个地方稳定的生活下去。
是啊,我是从报复男人开始的,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呢,从我人老珠黄那刻起,就失去了报复的能力。现在别说报复男人,我自身难保,努力卖笑成为生存的必要。
我现在房子的主人你或许认识,就是赫赫有名的那个快八十岁的房地产开发商。我以保姆的身份被带入他家,却从来不做家务,我的职责就是伺候他满足他各种需求。我漂泊累了,想有一个安稳的生活,因此竭尽全力讨好这个糟老头子,希望他死后能给我一个安居的地方。我的温柔和顺从博得了他的好感,终于打动他那颗僵死的心,他决定和我结婚,给我一个名份,继承他一部分财产。这个想法遭到他儿女们强烈地反对,双方展开你死我活的斗争,最终我被赶出来。老头子又悄悄把我搬到这个小区,别以为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只不过是舍不得我的肉体罢了,这个老不死的是个变态狂,没有几个女人会受得了他。今天来打我的是他的孩子们,要把我彻底赶走。其实他们有花不完的钱,根本不在乎这个小房子。
有谁会了解我是用多少痛苦才换来这个窝居的呢。
白雪说到这里,脸上因抑制不住的愤怒而扭曲。我想起之前帮她换衣服时看到的情景,她那挺拔的乳房上布满大小深浅不一的疤痕,触目惊心。
有人说坠落是飞翔的开始,可是谁能给白雪一双翅膀呢!
陪伴白雪一夜,我的脑子里像装进去一窝马蜂,心里像灌进了一桶铅。如今,网上频频曝光校园性侵犯案,历史不断重复上演,又有多少人步入白雪的后尘。
神思恍惚中,汪眉对我说:“妈妈,给我准备伍百块钱,老师说要为我辅导。”
“不,不准你去!”我大声尖叫,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汪洋汪眉怔住,一脸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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