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把自己放逐于山川湖泊,不仅仅是为了求索,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抽离。朋友们都说我的生活何其浓郁,像一册翻不完的明信片,香格里拉的地平线,江南小镇的荷花园,青海湖倏忽掠过的鸥鸟,迎着日出缓缓前进的大漠骆队,都曾在我的朋友圈里留下转瞬即逝的印记。
然而,从绚烂多彩的朋友圈回归到淡水般的日常生活,我每日奔波在无尽的忙碌之中,见证了无数次这座城市深夜与凌晨,经历了无数次的磨难与重生。我曾想过,要将自己与世界的碰撞化作文字记录下来,成为独家印记。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活得愈发谨慎,总是无端地恐惧文字会变成原罪,以致落笔以后,常常词不达意或者欲言又止。
直到某个凌晨三点,我再次盯着电脑屏幕右下角跳动的文字,屏幕上却突然弹出《出走的苏敏》视频,讲述了一个50岁阿姨自驾游的传奇。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自己如同被钉在标本框中的蝴蝶,梦想的花粉沾满了翅膀,却无法飞翔,苍白且荒谬。我自问,是否有勇气在未完全老去之前,像苏敏一样换一种方式去观察这个世界?
内心的呼唤虽响亮,但我的勇气却仅足以让我更换一种爱好,以此微小地改变刷新自我。毕竟,远行需要时间,热爱文字过于疲惫,而折腾自己,变换角度去观察世界,成了一种疗愈。期待新的生活方式让我能够看到世界的多样性。
从黑白蔓延的字块里稍稍脱身,我选择了报名五颜六色的油画班。我反复和老师强调自己是零基础。老师一再鼓励着说,人类是从没有学会写字的时候就开始用绘画表达情感了,所以,绘画是人类的本能。说着,便将调色板递给了我。
第一节课,我小心翼翼地画着每一笔,从远到近,从铅笔素描到涂抹底色,我一遍一遍地问老师,我画对了吗?老师总是很有耐心地鼓励我说,画得很好很好,笔触可以更大胆,颜色还可以更丰富。可是,当老师指出,这里应该是青色的时候,我却坚持要画成自己所期待的红色。老师笑了,说我在画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学油画的初衷,本就不是为了艺术追求,只是为了疗愈一个中年女人的内心,我需要让内心世界从狂奔到宁静,我需要让自己成为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即使窗外大风大雨。
那天,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气味,画架旁边烛火煮着花茶,钛白颜料在画布上拖曳出珍珠贝母般的光泽,心里所想的山川湖泊一点点在画布上隐现,对比当初学写诗文的初稿,同样的世界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表达与解读。我在玻璃窗前安安静静画了整整3个小时,似乎也曾忘记了时间。只是,当我抬头看到的树枝上那抹嫩黄时,突然鼻腔发酸,仿佛迎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想起了在某个城市那场关于绘画“枯笔”的讨论,想起了那天的橙黄和没心没肺的大笑,想起了那场突然的大雨,想起那些斥责群青太浑浊配不上莫兰迪美学的谬论。如今,我也拿起了画笔,画自己走过的山川湖泊,画不够丰盈的内心世界。尽管我的当下如此焦虑,笔触如此生硬,我也偏把生锈的钉黄搅进普鲁士蓝,我的色彩从不需要观众评分彩,如同有些远方永远无法抵达。我祈祷,我所爱的世界永无“枯笔”,它终将是彩色的,每一个季节都可见次第花开。
第三节课时,我想将失败的作品丢弃,重新另画一幅,美丽的雅闲老师却按住我的调色板:"你看,普鲁士蓝加多了。"她蘸取一星那不勒斯黄点在灰蓝的湖面上,死水顿时泛起粼粼波光,湖水上面的树叶也顿时立体了。这时,有人推门而入,看到了被雅娴老师改过的作品,惊呼:这作品可以挂在客厅里了,真好看!“真的吗?”我在疑惑中顿时收获了信心,开始更大胆地上色,更大胆地尝试进阶的画作。
“反正,画不好还有老师帮我修改”。学画的过程,似乎也疗愈着我严重缺失的安全感,帮助我一点点建立起信心,是重新爱上自己的信心。
我还将自己的初稿和老师修改后的作品都发给了在绘画上小有成就的几位朋友,我问他们:我有学好油画的灵气吗?有朋友反问我,这个过程你快乐吗?你的快乐胜过一切!有朋友鼓励我说,你对色彩的敏感度已经很专业了。也有朋友安慰我说,既然觉得爱上文字太累了,就应该大胆去遇见更多样性的自己。
我也渐渐地和老板娘、老师、同学们熟稔了起来。穿亚麻长裤的老板娘说话的声音特别委婉动听,她的笔下常常是自己在远方的自画像,爱学习的同学们总是互相鼓励互相表扬互相传递善意,分享作品背后的故事,雅娴老师总是不厌其烦地帮我们修补细节,给予我们不断惊喜,鼓励我们放肆地大胆地表迖自我。她说,每一个作品都反应了作者的内心世界。当同学们和老师看到我的画作时,却都笑着说画面里规整的树影排列暴露了我的职业习惯,说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
"可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极度感性的女人。"我辩解着,却在刮刀抹开群青颜料时突然意识到,那些精心规划的旅行路线,标注着星号的必吃清单,连拍落日都要严格遵循黄金分割的构图,何尝不是另一种严密的秩序。也许,我从来不是自己所认知的自己,也许,我骨头里浓郁的彩色下是隐没的理性风景线。换一种方式,也许,我遇见了不一样的自己。
我带着对绘画有了三分钟的热度,在家里朝东的阳台上辟出了三平方米作画室。每天,晨光落在装亚麻籽油的玻璃瓶上,折射出蜂蜜般的光柱,我煮着摩卡咖啡,随手画几笔素描,或者挤出一管镉红色涂满整个画布,从五颜六色开始一天的工作和生活。我笔下的作品,还很是糟糕,还很是混乱,但我用画刀雕刻时光——那些曾经匆匆略过的光斑、雾气与晨露,都在油彩的厚度里获得了延展,更冷静地叩问着内心。
颜料箱最底层躺着那团皱巴巴的初学画作。偶尔展开,能看见当初怯懦的灰色湖水里,老师点的那粒黄正在余烬中发亮。当我蹲在阳台给未干的画喷固定剂,呢喃着走过的远方与写下的诗文时,常常感叹很多美好未必就在千里之外,只要我愿意,它们也可以住在我的调色盘里,等着某个平凡的星期日,从钴蓝与钛白的交界处探出头来,让我爱得很安静。而我也想再爱一次这个五颜六色的世界,而真正的色彩需要允许底色渗透,正如接纳自我的混沌,才能在亚麻布上遇见光谱的暴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