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昏昏风口是那条途经我家门前的水圳,这条常常溢满的水圳从村口钻出来,在昏昏下段边界拐弯抹角逗留一阵后,奔到林屋来了。以水圳为界,踩过废弃棺木板做的小桥便是林屋。林屋大宅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是一栋上中下三进五间主屋、左右均有两排厢房的典型简易客家围屋,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林屋大宅最为繁盛的时期,一共住有十五六户80多口人,人丁兴旺,热闹非常。
林姓一族是近代才迁入本村的,比我们祖先安居田屋要晚几十年。迁入时居住在林屋大宅右侧的是张屋。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广东鼠疫流行中,张姓原居民两栋构筑坚固的宅邸最后只留下兄妹两人在围屋外的柴房里居住。鼠疫过后,有林氏兄弟来到这里,见房舍齐整,田亩充足,只欠人口,便定居下来,来年又把其他亲房带了进来。从林氏大宅这个“麻雀”的荣兴可以看到,对于解放初期的中国农村,人民公社制度“一大二公”(规模大、公有化程度高)的实施对于百废待兴的国家、对于长期被国民党放任不管的广大农村、整合土地资源、集中农村力量、兴修水利和基本农田设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等等措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快速地促进了广大农村的繁荣。簕园生产队成立后,以林氏老屋为中心的生产队队部,人越聚越多,丁越发越旺,进入了空前的兴旺发展阶段,于是,族中长者便组织起来在张姓老屋旁边新建了这栋林屋大宅。
我要去上学,必得踩过这条水圳的桥。桥下有两个盥洗蓄水潭,区间有30多米。人们都非常的自觉,上游水潭用来挑水洗菜,下游水潭洗衣洗农具。一栋大宅近百人,无论白天晚上途径这里都几乎会碰到盥洗的人。童年的我天天都要穿过林屋大宅,有时因雨、因时间、因借工具等,还会被大宅里的人家里留住吃饭,因此,对大宅也是充满怀旧感情,至今还时常在梦魇里出现,醒来深感痛惜。
文革结束后,被禁锢的通灵占卜等民间迷信活动很快盛行起来,林屋大宅里居然出了两位“通灵大师”,都正值壮年,其中一位还是赤脚医生;另一位是见多识广的木匠师傅,原是富农的儿子,上过私塾,家道败落后被林屋人收养。自从出了两位“通灵大师”,远近来求医问卜的人逐渐增多。来人多了,带来的利益也大了,于是出现了竞争。有天晚上,附近村庄几个见识相对多些的人在我家喝茶闲谈,其中一位说同一屋檐下出了两个“鬼”,恐怕鬼打鬼,好景不会长。
果不其然,为了打败竞争对手,抢到客源,两个亲房兄弟抬出各自的神,各显神通招徕顾客。恰好这个时候,宅中长者(原生产队老队长),做了个悲惨的梦,梦见大宅里的十几个孩子,除了两个放牛去了的,其余全淹死漂浮在大宅门前的小口鱼塘里(张屋原址门前还有一口大鱼塘)。恶梦醒来,长者把大家聚集起来释梦。大难面前,两位“通灵大师”主动请缨,要竭尽全力作法护佑众人安全,相持许久,最后分工赤脚医生负责护佑在梦中被淹死的孩子们,木匠负责护佑两位没有在家的孩子,他们在长者的梦中是活的,但平安可能是暂时的,不等于下来会没事。赤脚医生说,如果他作法成功,那条绕屋半圈的水圳将会有七天血流成溪;木匠说,如果他作法成功,大宅的公鸡将无疾而终,替两位躲过灾难的孩子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两位“通灵大师”作法不到一周,赤脚医生的法术灵验了。第五天凌晨,一位少妇被狗吠声嘈醒,朦胧中带着睡意到水圳蓄水潭把水挑回厨房准备倒入水缸时,才一个多月大的孩子像是“呜哇”一声惨叫般哭了起来,丈夫长年在外地找副业,床上只有孩子一人,她马上放下扁担跑进卧室安抚孩子,待孩子再度熟睡后天已大亮,她返回厨房继续将另一桶未来得及倒入水缸的水提起来就要倒下去,赫然地,晨曦照在晃动的水面竟然是红色的,她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把那桶水提到屋外看,还是红色的,她忽然想起赤脚医生作法的事,便大声喊灵验了灵验了。赤脚医生第一个跑过来跟着说灵验了灵验了。这时有人跑到水圳去看,却说水圳里的水没有红,很正常。赤脚医生解释说法术是有度的,不可能让血水一直流淌,知道灵验了就行。第二天凌晨又有人并且不止一个人看见了血水的源头在上蓄水潭,流到下蓄水潭往下10多米的大宅边界处就没了。第三天,我堂哥和堂弟值日,起了个大早要到学校扫课室,行至水圳桥时,一溪红红的水流立即吸引了他们兄弟,便这兄弟俩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迅速跑到大宅那一排杂物房拿了一把锄头跳到蓄水潭输送红水的地方挖起来,挖挖挖,越挖红颜色就越浅,挖了一阵水都不红了,只挖上来一小堆白黄白黄的高岭粘土,我们叫白水耶,一点红色都不带。第四天,已经有些孩子闹着不睡觉了,要到那儿等去,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人说我堂哥兄弟俩动了土,惊动了冥界,不会再显灵验了。此后,我每次经过,都会停一下匆匆的脚步,多看一眼桥下被挖得凹陷的地方,后来我干脆告诉堂哥说蓄水潭的地表下可能储藏着某种稀土矿,可能这种矿偶然会释放红色液体。因为我父亲是地质队的,我对矿产资源比较感兴趣,我宁愿是地下有矿。
快到过年了,人心都忙乎筹备年事,有钱的忙着买年货、做新衣,没钱的更忙,忙着到处借钱或者赊账应对过年,老者的恶梦已被血流溪释怀,血流溪逐渐被淡忘。但是,一事刚了一事又起,大宅里的一只两只,然后是许多只公鸡以及其它鸡只也相继出现了问题。不几日,水圳下游两个村屋的鸡只也发生了相同的问题。尽管已经临近过年了,但是人们并没有怨言,因为他们认为保佑活着的两个孩子的法术也灵验了,虽然可能过年没有公鸡祭神,而保人命才是最大的功德,人们更加释然地过了一个安心、热闹的大年,每家每户都对新的一年充满信心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