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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父亲

作者:陈玉兰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576      更新:2024-10-05

           


       我至今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是在哪里生的,亲生父母是谁。
       二十年前,那是一个漆黑无星的夜晚,我的养父透过路边微弱的灯光,在公交站牌旁座椅上发现了我。我被一件锦玉大红花襁褓裹着,襁褓里的我,已是奄奄一息。他把擦皮鞋的工具箱扔在马路牙子上,抱起我拼命往医院跑,才使我侥幸活下来。二十二年后,我痛心疾首地责备他为什么要救活我,让我活得不如城里人的一条宠物狗。
       我的养父是一个驼背塌肩的男人,像《巴黎圣母院》那个敲钟人,丑陋而遭人嫌弃。街坊四邻不知道他何时何地来到这个城市的郊区。他没有工作,他的工作就是不管风吹日晒在火车站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给过往旅客擦皮鞋。他没有房子,唯一的栖身之地,是工地遗弃的一间简易房。他没有家什,唯一的家具是那个砖砌的破土炕。屋里没有一寸下脚的地方,被废纸箱破铜烂铁,易拉罐啤酒瓶、破旧皮鞋填充着,像个废品收购站。他靠捡垃圾擦皮鞋养活着我。
       我是在他的背上长大的,我整日嗷嗷地哭,哭得叫人心烦意乱,好像这个世界欠我的,好像我就是为了哭才来到这个世界。我用哭声反抗着,我不喜欢这个家,更不喜欢这个糟老头子。他没有奶粉喂我,因为没有钱,买不起奶粉。他每天早起,熬好一桶白面糊糊(饭桶是他捡来的别人扔掉的奶粉罐。)再放少许白糖,用破旧棉布兜包好,放进鞋箱里,算是我一天的吃食,也是我生命的延续。
       他弯着腰鞋箱两端长长的带子像一条上吊的绳子紧紧地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快要砸到脚面,就像农田里那条耕地的老牛,背负着一座山,吃力而沧桑地爬行。他用一块脏兮兮的、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被单,四个角缝上布条,牢牢把我拴在他的背上。他怕我从背后掉下来,胸前总被那四根布条勒得红红的泛着青紫。他的背就是我的坐骑,也是我的摇篮,在那凸凹不平的肉坨里,饿了我吃,困了我睡,哭了喂我糊糊,屎尿了他浑然不觉,捂干了再尿湿了,我的屁股经常是斑斑湿疹与痱子。
       我刚刚学会说话,便从他的背上爬下来,像一条小狗蹲在他的身边,咿咿呀呀鹦鹉学舌地向过往的每一位旅客重复着学会的第一句话:“擦皮鞋吗?”我不知道他早早教会我这句话的用意,自顾自地陶醉在自己能说话的喜兴中。我特别喜欢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在我的重复中他的顾客多了,生意好了。他总爱拍着我的头笑着,笑的眉毛都弯了,嘴唇上翘了,我最大地奖赏就是看他的笑容。那一个个陌生的匆匆而过的旅客,有的白白给我几个钱,摇摇头悻悻而去,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是这种表情;有的故意让我擦很干净的皮鞋,每逢这时我都会特别认真的用稚嫩的小手擦着皮鞋,当顾客把几倍的工钱给我时,我接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送到他的手上,高傲地说:“爸爸,给你。”有时旅客训斥他:“小小年纪,怎么让他干这活。”他都会哭丧着脸说:“孩子的父母去外地打工,会很快回来的。”这句话像是美丽的辞藻,他千百遍地为自己解嘲。我并不知道其含义,更不知道父母是啥东西,以为是好吃的,一次次憧憬着好日子的到来,就一遍遍问他:“我的父母啥时回来?”他总是摇摇头无言以对,神情颓然。
       每天到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一天赚来的钱,仔细地叠好,从炕洞里掏出一个小铁皮盒子,把钱存到里面,攒多了再存到银行里,都会对我说:“等到钱赞够了,你就要上学了,有文化了做了上等人,别人就不敢欺负你。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总被人欺负。”
       在焦急的等待中,我被一条小狗亲吻了,亲吻我的诱惑是我的鼻孔里流出来的黏黏的东西沾满了糊糊的白粥渣,它用那条带刺的舌头,去舔我的鼻涕。我吓得哇哇大哭,以为狗要吃我,躲到他的背后。他用钉鞋的锤子狠狠敲向小狗的屁股:“滚开,混账的东西。”狗一声惨叫钻到它的主人的裤裆里。那狗的主人,三十多岁穿金戴银、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像一条激怒的母狗,扑向我的养父,用那条拴狗的铁链子狠狠抽向他,骂道:“你们这些城市垃圾,跟那些野广告一样影响市容,敢打我的狗,你知道这狗多少钱吗?别说你的狗命,就是你们祖宗十八代的狗命也比不上这条狗的价值。”
       他用手挡住流血的头部争辩说:“狗咬我的孩子。”
      “咬你的崽子,是看得起你。”贵妇人抱起狗:“儿子,咬这种人不怕脏了你的舌头,为罚你亲近那贱命一条,饿你一顿,让你长长记性。”说着把一袋冒着热气的汉堡扔进身边垃圾桶,看来是给狗买的早餐。
       我像一条饿急的狗,嗅着鼻子,闻着香味扑过去,迫不及待捡起来大口满牙地吃着,就像见到父母一样兴奋。
       贵妇人蔑笑道:“狗东西,没吃过吧,让你解馋。”恶狠狠一脚踹掉我手里的汉堡,扬长而去。
       我的养父第一次打了我,而且打的我莫名其妙,我委屈哭闹的结果,是他带我来到肯德基店,给我买了三个汉堡,一袋薯条,一瓶果汁,让我一次吃个够。我看到他坐在身旁紧抿嘴唇,盯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微笑着,就递给他一个汉堡:“爸,你也吃。”
       他摇摇头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我的脑袋说:“爸爸不饿,爸爸不喜欢吃这洋玩意。”
       我第一次看见他眼里噙着泪花,泪花中闪烁着惬意的光芒。

       

 

       那天,他没有出工,带我去了超市,在服装部转悠了半天,让我试试这件试试那件,最后买回来一件灰不溜秋的套装。回来便把我按在他捡来的上面裂缝的破旧的洗澡盆里,给我洗澡,立刻水的表面漂着一层花纹,那是堆积的皴,他从我身上搓下来有半斤重的泥,使我得到了一种升华,浑浊的泥汤里,一个破碎、零星的影子,慢慢归集起来,我看清了自己的真实面目,白净的脸上长着一对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他把套装套在我身上,一边给我抻着过膝的前衣襟,一边说:“爸爸带你去学校,你是大孩子了,要上学了,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和同学们一起玩不要打架。等你长大了,上了大学,带爸爸去大学里看看啥模样,爸爸一辈子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
       学校里那些花枝招展,穿着奇异的小同学们,排着队等着老师登记。老师说要摸底,把家长们的单位及官爵挨个记下,不知做何用。谁谁爸爸是市长,谁谁妈妈是局长,老师一脸的阿谀奉承对他们微笑着,留下来手机号码,如发现宝藏似的各自藏的皮包里。我被冷落到最后一名,像一条农村的小野狗,龟缩一边,无人问津。我的养父战战兢兢地告诉老师,自己是爷爷,父母亲在国外有买卖,一时忙得不能回国,过几年会接我去国外念书。老师们惊奇地呼叫,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看似破破烂烂却是海外关系。工农兵学商军警官就差海龟了,现在齐活儿了。
       我像海归一样受宠着,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只是如此努力学习的动力,来自从不敢让老师请家长,更是拒绝老师的家访,怕露出脏乱差家境的破绽与窘境。年年我把奖状拿回来给养父的时候,他都会高兴高采烈地蹬梯上高把奖状贴得满满一墙,那满脸的喜兴飘荡在整个小屋,父亲笑得春风满面。
      十二岁那年,我上六年级,已长成成人模样魁梧的我,因为一个长得像老瓜秧子的官二代嫉妒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年年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他总位居我后。骂我的父亲是个老罗锅子,锥破鞋的。我羞得面红耳热打了他。他更加恶毒地骂我,是大姑娘生的,有人生没人养的野杂种。我老羞成怒使他更加尝到了我疯狂的拳头。最终他被我打得进了医院。他的家长不依不饶,疯了似的告状,状告学校,状告教育局,状告我的父亲,状告刑拘我。
    “他骂你是老罗锅子。”黑暗中我愤怒地对父亲说。
    “我就是罗锅呀,你不要生气。”他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抽烟,烟袋锅里的星火一亮一亮闪着微弱的光。
    “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他烟袋锅里的光亮骤停,须儿更加频繁的闪起来,他与烟袋锅一样没有一丝声响。 
    “我真是弃婴,是你路边捡来的野孩子?”
      他急促地咳嗽着把烟袋锅子熄灭,没有吱声。
     “我要去找我的亲娘!”
       他猛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蹒跚着脚步出去了,坐在不远处的旷野里低着头一动不动,彻夜未归。
       我胸中那团疑云,似团火炽烧着我心脏,快要窒息,我冲出家门,跑到隔壁王奶奶家又哭又闹问其究竟。
       王奶奶便告诉了我以上记忆之前的那段故事。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父亲。
 
       

 

       少年英俊昔日的三好学生,被白眼,嗤之以鼻、讥讽包围着,身后被野种,弃婴,杂种骂声跟随着。我是一个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家人,没有亲戚,没人要的野种。我没有了一丝自尊,我的自尊从天水掉下来,揉碎了摔地上,被人践踏,再踏上千万只脚,死命跺着,置我死地而后快。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无法面对残酷的事实,我不要再回到那个破废品收购站,不要再面对那张丑陋无比的脸,甚至听到他的呼吸我都十分的厌恶。
       我偷偷抱着母亲留给我的那唯一物件——锦玉襁褓,离家出走,弃学了。
       我沉溺在游艺厅里麻痹自己,我偷偷上网查找那件襁褓,我要找到亲生母亲,当面质问他们:“为什么有胆量生我,没胆量养我!为什么带我来到这个物欲横流,势利、等级划分严重的世界,又抛弃我。我饱受着折麽,你们在哪里享清福!”
       一个星期后,他在游戏厅里找到了我,他曲屈的身子更低了,背上的坨峰更弯了,沙哑着嗓子说:“回家吧,你要上学,上大学才能改变你的命运。
       我冲他大吼:“滚一边去,我不要再见到你。” 
       他颤巍巍欲言又止,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眼里流着泪,浑浊的老泪一滴一定顺着那张肮脏的消瘦的面颊往下淌,留下一道道痕迹。
       这是我第二看到他流泪。
       一个月后,他来到路边的水泥管里,扒开堆积如山的方便面空袋,露着蓬头垢面的脑袋,小心翼翼对我说:“福生,回家吧,你的亲生父母找到了。”
       我一心想死,恨他让我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了十多年,多受十多年的罪,对他善意的谎言不屑一顾,我有气无力对他说:“谢谢你十多年的照顾,你我缘分到此结束,你走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他抖抖索索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吃力地递给我说:“是真的,你的亲生父母找到了,这是他们给你的来信。”
       我不想理他,但还是禁不住接过那信,拆开来,信里全是英文字,我磕磕巴巴依稀看懂,现在父母亲移民加拿大经商,让我好好跟着爹过活,好好念书,争取考上大学,那时会来看我。我翻看着信封,邮寄地址确实是加拿大多伦多。
       我有父母了,我不是有人敢生没人敢养的野杂种。我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地回到了学校,拿着那封信在同学们中炫耀,我是有身份的人,我是贵族,我是富二代。我学着电视里那些老板的孩子,紧抿着嘴唇,高昂着头,板着一副冰山脸,故作高冷。对谁都不屑一顾,甚至对女孩子的追求,欲擒故纵,从没有正眼瞧她们,怕有人说我没有眼光,捡篮子里就是菜,啥货都要。
       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我暗暗努力,我要考到远远的寄宿学校,我要离开这个废品收购站,离开这个糟老头子。

 

 

      如愿以偿,我考上了一所大城市的初、高中寄宿学校,但学费高昂。
      报到的那天,他把一小口袋脏兮兮的小额面票递给我说:“学费我先替你父母垫上,你到银行兑换成百元票,好携带。”
      我极为不满,这不是寒碜我吗?扭过头去撅着嘴对他理也不理。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没有说话,出门去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攥着一沓美元塞到我的手里说:“刚刚到银行兑换的。”
      我嘴上没说,心里快乐,我要用美元去交学费,要让同学们知道,我是富二代,有钱人,上流社会子弟。
      我对他约法三章:不许到学校找我,不许到宿舍看我,不许说我是你的儿子,更不许见面与我说话。
      他唯唯诺诺答应着,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学校里,我经常请同学们搓一顿,出手阔卓,同学们聚会必定拉上我这大户人家的孩子为他们壮门面。我每月会收到从加拿大寄来的汇款单,我向同学们显摆,我这富二代是名符其实的,不是装的。我知道我的父母亏欠我的,我钱花得理直气壮,无需吝啬。
       一日晚上,夏日的凉风习习,吹的我浑身发痒,心惴惴不安,便约了同学在校球场打蓝球。一股莫名其妙的焦躁,把我的视线拽向校院外面的墙头上,隐约中我依稀发现一张脸,一张丑陋的脸,在那里一蹦一蹿地越过墙头向我们这里偷窥。这张脸我太熟悉了,无须细看就知道,这是那个糟老头的脸。那张脸可能发现我看到他了,簌然不见了。那个簌然不见的动作,我的第六感觉发现,他绝不是故意躲避我,而是被脚下什么东西绊倒了。我驻足观察了一会儿,那张丑陋的脸没有再出现。我断定他是摔伤了或摔死了,一阵心疚促使我偷偷翻过院墙来查看。我的揪心被证实了,一坨肮脏的垃圾,一个不如狗的肉团,痛苦地爬在地上,抱住一只脚呻吟着,呻吟里透着无奈、绝望、濒临死亡的凄泣。
       我的心像被蛇咬了一般揪心扯肺得疼,我蹲下身来扶住他,他脚的伤口渗着血,细瞧,一根铁钉深深扎进他的脚跟里,旁边那个修鞋的箱子压烂了。不用说他蹬在修鞋箱上向校内观看,那个破旧的被几块木板草草钉就的破木箱子,经不住他的分量,被他压垮了,里面的鞋钉扎在了他的脚上。
       我急忙替他拔出来,用擦鞋布裹住,把他背到了医院,包扎中他愧疚地对我说:“我隔墙听到了你的笑声,才去看你。我惦记你,实在放心不下,来到这个城市,在你的学校门口擦皮鞋,已经三个多月了,我知道自己寒碜,怕给你丢脸,远远地看你。
       他那深陷进去的眼窝里淌着泪,泪水是游离的、暗淡的、阴沉的。
       我第三次看到他流泪,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流泪。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但粗心的我并没有问他衣食住行可好。
       从此,他在校门口擦皮鞋,我仍按月收到父母寄来的学杂费。我每天故意假借同学游玩在校门口出现,故意让他看见我。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有凑过去让他擦过一次皮鞋,更没有在假期期间回到一次家,我俩只是远远地如陌生人般的彼此心照不宣,一个为改变命运刻苦学习;一个为活命擦皮鞋,不管风雨雪霜,风餐露宿,每天早早出摊很晚很晚收摊。
    
       

 

       繁忙紧张的高考过去,我发现他已经半年没有出现在校门口,急忙跑出去看他,可已昨夜西风人去楼空,那个擦皮鞋的位置已被一位中年农村妇女替代。
       我拿到大学通知书,迫不及待借旅游之际去加拿大寻找我的亲生父母,兴奋之中我忽略了他的存在。
       当我顺着邮签地址找个那个每月给我邮寄学费的家门,我难耐百感交集的心情,用颤抖的手轻叩房门。当房主给我打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惊呆了,我与他们面目全非,他们个个高鼻梁深眼窝,泛着爱尔兰血统;我却是扁平鼻黄皮肤,纯粹汉族血统。
       我被主人让进屋去,当我诚恐诚惶地说明来意。夫妇俩笑了,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六年前,他们来中国旅游,在车站旁的一个小角落擦皮鞋,见一位老人悲伤地抹泪。我们问其究竟,他告诉我们,儿子不要他了,自暴自弃荒废了学业,他担心儿子病了,害怕儿子考不上大学,恐惧自己失去儿子。我们提出愿意帮助他。他希望我们给他儿子写封信承认是自己的孩子,每月从自己国家给他的儿子打钱,鼓励儿子读完大学,并连连承若会打钱给我们,只是让我们转交一下。我们答应了他,多年来一直信守承若,把他打来的钱再给他儿子打回去。
       我瞬间感到地裂天崩,房倒屋塌,我的老父亲,用怎样的爱关注着我。 
       我想起了那句歌: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我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把老父亲的自尊打入地下十八层地狱,我这不是自尊,是自私,是混蛋。我为了扭转自己生命的轨迹,把一个给了我生命的人的人格肆意践踏,一个残疾人用一生的艰辛、甚至生命,给了我今天的幸福,我竟浑然不知感恩,还嫌弃他,视为耻辱。狼亦有反乳之举,而我多年来像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我畜牲不如,我有罪,罪不可赦。
悔恨交加使我加快了回家的路程。

       

 

       我来到养育我的废品收购站,已不见昔日模样,被鳞次栉比的楼房替代,那张丑陋的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脸,也不知去了哪里。
       我费尽周折,找到先前的王奶奶,她告诉我,父亲半年前得了胃癌,去医院治疗需住院做手术,要押金五万元。父亲说回家取钱,到家后,用那两根鞋箱的带子系在一起搭在房梁,头伸进去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王奶奶从衣橱深处找出一个红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蓝皮笔记本,我看出那是我上学时的笔记本,父亲还保存着。王奶奶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存折说:这是你父亲托付给我的,上面有五万块钱,够你上大学用的,让我转交给你。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如泉涌,我要见父亲一面,我要跪求父亲的原谅。
       王奶奶把一张火葬场存放骨灰盒的凭据给了我。我焦急万分地跑到火葬场停放骨灰盒的大堂,在一排排铁架中存放骨灰盒的小框子里,在最阴暗的角落找到了父亲。父亲生前连一张照片都没有,骨灰盒上的照片是工作人员为他拍的死者照。父亲骨瘦嶙峋像一副骷髅,嘴微微张着,我知道他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
       我把骨灰盒紧紧抱在怀里,失声痛哭;“爸爸,我是福生,我回来了,我来看你。”
       我把父亲的骨灰盒,抱到堂外,来到烧纸的院子里,那里按照十二属相排列着烧纸的香炉,我不知道父亲啥属相,无法安置,找到一个放有石板的角落,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上面,把祭品摆好,点燃了烧纸钱,面对父亲的遗像,早已泣不成声:“父亲,你看到我了吗,我考上大学了,我给你报喜来了。我把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给父亲看。”
       父亲,我不曾忘记,襁褓中的我,白天跟你出摊在你背上睡觉,晚上成了夜哭郎,落地响,我不能离开你的背,离开你的背就哭闹,你整夜整夜背着我在屋里来回踱步,那水泥地被你踩成了一个圈,邻居们管你叫长明灯。
       父亲,我上二年级那年,你给我买了一个削铅笔刀。电动的,很好看,上面画着黑猫警长的图案,同学们都十分羡慕,回家的路上他们向我要,我不给,就抢,他们围住我群殴,你看到了跑过来对他们唬着,不许打我的儿子,把我紧紧护在你的怀里。臭要饭的,他们把拳打脚踢踹向你的背,从此,你天天护送我在上学的路上。
       父亲,一次放学,刮大风下大雨,你把雨伞护在我的头上,自己被雨淋着,第二天便感冒了,发烧四十度,你支撑着身体为我做饭洗衣,接送上学,最后晕倒在路上。
       父亲,大学宿舍的窗口正对着你修鞋摊,我天天都能看到你,可我没有胆量走近你,一次在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天,马路边上我看到你在身边生了一个蜂窝煤的小炉子取暖,双手在嘴上哈气取暖,你没有一起卖卖,你就着冰雪啃着带冰碴的馒头,频频向校大门口张望,等待我的到来,我从食堂打了热呼呼的红烧肉准备给你,这是你最奢望的,曾多遍对我说,等我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第一次发薪,让我带你去饭馆吃一顿红烧肉解解馋,可我来到校门口,碰到了同班同学,我没有勇气拿给你,只好把身子让你看到,急忙躲到寝室,窗外我望着你苍老委屈的脊背,心如刀绞。
       父亲,你为了我没有吃过一顿囫囵饭,省吃俭用,得了胃癌,为了给我凑够大学学费,放弃治疗,放弃生命,用一生的卑微与艰辛,给我铺就了一条摆脱命运的轨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失去报答父亲、赡养父亲的机会,我要让父亲陪我读大学,让父亲听见朗朗读书声,我要完成父亲的夙愿,让父亲看看大学啥模样。
       我背着父亲的骨灰盒,走进了大学的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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