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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辉一直没有与哥哥凌飞分成家,不过他已不再想分家了。这主要是自从嫂子生了孩子后已不再插手生意上的事,才使他们兄弟俩又回到了从前的友好与默契。所以做大生意干大事业,是他们兄弟俩共同的理想。他们的理想正按着他们的即定目标,一步步向前走着。今年初当20世纪30年代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百乐门在原址重新开门迎客时,凌辉与哥哥凌飞在百乐门三楼的“哥俩好”酒吧也顺利地诞生了。这使他们有一种打入海派主流社会的感觉,也使他们有一种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里跨上了一个新台阶的感觉。说实在,要在百乐门有一个经营场所还真不容易。无论过去、今天和将来它都是一块黄金地。凌辉与哥哥凌飞,为此高兴了好一阵。尤其是凌辉半夜里躺在石库门的席梦思床上,也会想象着百乐门重现上海滩的景象。比如上海的黄包车,上海的月份牌,上海的滑稽戏,以及明星阮玲玉、李香兰、欧阳飞莺……这些熟悉的名字和模糊的影像述说着岁月的传奇,演绎着上海的人生百相。那些当初生存着而今已逝去的人影,现在与21世纪同呼吸。所以当怀旧的气息染满街道和窗棱,当金嗓子周璇的歌声60年后重新在上海滩响起,那些粘满尘埃的泛黄的老照片、老建筑又重现了从前的繁华和梦想,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也再次照亮了静安寺的夜空,上海滩便真正带着新潮、前卫和古意活了起来。
凌辉知道百乐门的历史背景。百乐门舞厅是上海著名的棕合性娱乐场,全称“百乐门大饭店舞厅”。1929年,原开在戈登路(今江宁路)的兼营舞厅的“大华饭店”歇业,被誉为“贵族区”的上海西区,没有一个与“贵族区”相适应的娱乐场。1932年,浙江湖州南浔丝商顾联承投资70万两白银,购静安寺地兴建Paramount Hall,并以谐音取名“百乐门”,全称为“百乐门大饭店舞厅”。
该娱乐场由杨锡缪设计,建筑共三层,底层为厨房和店面,二层为舞池和宴会厅,最大的舞池计500余平方米,舞池地板用汽车钢板支托,跳舞时会产生晃动的感觉。大舞池周围有可以随意分割的小舞池供人习舞。所有舞厅全部启用时可供千人同时跳舞。舞厅内装有冷暖空调,陈设豪华。三楼为旅馆,顶层装有一个9米高的圆筒形玻璃灯塔,当舞客准备离场时,可以由服务生在塔上打出客人的汽车牌号或其他代号,便于司机从远处看到,并将汽车开到舞厅门口。
凌辉在资料上,看见过旧时百乐门歌舞厅的繁华景象。然而,重现上海滩的百乐门也毫不逊色。某些情调,是旧时百乐门所没有的。当你从地铁站一出来,便是静安寺下沉式广场的中心。音乐喷泉中的音符和水花,仿佛就在你身边轻快地跳动。日式乌东面和韩国烧烤明亮的橱窗,以及闪烁的霓虹灯拚命地争夺着你的眼球。如果你把目光投向马路对面冬日苍茫的夜色中,比夜色更暗的是静安寺那伟岸的身躯。如果把天空看作一匹画布,静安寺大雄宝殿的勾角飞檐,则铁画银钩般地勾勒出一幅凝重的水墨山水。
“叮呤、叮呤……”大殿檐角下古老的铜铃,在微风的吹拂下不紧不慢地吟唱。声音虽不大,但却能穿过音乐和水声来到你的耳畔。
如今在愚园路与华山路的交叉口,没有一栋建筑能有百乐门那么灯光明亮、流光溢彩。这个三角形地带,阿泰克建筑风格的百乐门,犹如电影中常见的远洋巨轮的船头。船头的中间由上而下依次是由蓝色霓虹灯构成的瀑布水流。黄色的墅排中文“百乐门”标志和白色的横排英文“PARAMOUNT”字样,在流动的霓虹灯光中,大上海川流不息的车流黯然失色。
百乐门二楼是音乐西餐厅,当你踏着极其柔软的地毯,穿过晶莹剔透的琉璃棕榈树和假山喷泉,在一个雕花栏杆旁落座时,“金碧辉煌”这四个字自然而然就会出现在你脑海中。这是一个能容纳300人同时就餐的餐厅,“金色”是这里的主旋律:金色的玻璃旋转门,四面墙上镶金线的软布包,天花板上金色的希腊式巨型雕刻,刷金色漆的法式座椅扶手和靠背,镶着金边的餐盘,用金丝带捆扎的餐巾,连六名笑容可掬的迎宾小姐的礼服也是金色的。
西餐厅里当然是吃西餐。然而在这里除了“菲力牛排”、“冰封三文鱼”之外还有中国特色的“柠檬煎黄鱼”和“红酒煨野鸭”,领班说这是“上海式西餐”。“上海式西餐”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西餐厨师吸取当时上海滩上各种不同风格的西式餐饮的长处,结合本地原材料的特点,创造出了上海式的西餐。这在当时的上海滩也算是西餐的主要流派之一。俄式牛尾汤、餐包、鱿鱼沙拉、煎牛舌、苹果派、夏威夷咖啡,总之上海式西餐比较清淡,有点像法式西餐。
凌辉坐在一张西餐桌旁,他的邻桌是一对洋人夫妇,他们各端一杯白葡萄酒,姿态优雅地浅酌慢饮,舞台上一名身着白色旗袍的女歌手,风情万种地唱着一支李香兰的老歌《三年》。黯淡的灯光下,左手拿叉右手握刀的凌辉,仿佛那空气中历史的流动已浸透在他的血液里。
四楼是大舞厅,四楼的装潢中西合璧,绚丽奢华。入口处有两排长长的原木酒架,上面从进口的轩尼诗、人头马、马爹利到国产的张裕、王朝、长城等应有尽有。据说百乐门里面红酒的品种是全国最齐全的,有400多种。
穿过长长的原木酒架,进入大厅首先夺目的就是两边的两个各能容纳三四十人的VIP包间,大厅尽头的舞台上,一支爵士乐队正演奏着伦巴舞曲——当年百乐门歌舞厅就是著名的“无唱片舞厅”。
大厅中央是近300平方米的舞池。这个并不起眼的褐色舞池,就是旧上海赫赫有名的“弹簧舞池”吗?这里每天都有不同年龄的舞客翩翩起舞,也有特聘的舞蹈教师。那一对尤为引人瞩目的男女,停顿、旋转、扎式,男士黑色燕尾服与女士红色的长裙好似行云流水,极具专业风范。不少老年舞客也喜欢来百乐门歌舞厅怀旧。他们在舞厅里跳舞时神采奕奕、鹤发童颜。当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风花雪月、似梦似幻将已淹没在过去红尘中的往事,又一次那么真实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时,他和她在百乐门记忆中相逢是否重温当年的旧梦?
现在凌辉回到三楼“哥俩好”酒吧,“哥俩好”酒吧最大的特点是年轻人和老外在这里主宰着放纵的世界。激光灯在墙上画出5个疯狂旋转的风车,貂皮图案的圈椅在紫光灯的照耀下露出野性的狰狞。烟味、汗味、香水味、啤酒味……再加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是上海特有的海派味道。凌辉为能拥有海派味道而自豪,海派味道也是当年百乐门风靡十里洋场的法宝之一。
“哥俩好”酒吧在一段激烈的音乐之后,通常会放一曲柔情似水的舒缓舞曲。梦幻般的灯光,打在酒吧一侧透明的玻璃地板做成的舞池上。同时地板下面,也会忽明忽暗地亮起金黄色的射灯。在金色的光芒中,你可以清楚地看见地板下面铺设的上万朵红玫瑰。在这上万朵红玫瑰上,你与你心仪已久的佳人共舞,那一种感觉也许很美。
2
李青自从把天祥集团公司的商业机密泄露出去后,心里一直惶惶不安。她知道这件事迟早总有一天会败露,但她鼓不起勇气去自首。她确实很怕姚天祥解雇她,也怕姚天祥冲她大发雷霆。所以为了排遣她惶惶不安的情绪,她来到了百乐门歌舞厅。应该说这是她第一次上歌舞厅,也是她第一次在夜上海走进娱乐场所。但却有一种隔世的重逢,仿佛这里的一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她兴奋起来,她丈着少女时的舞蹈基础,在百乐门歌舞厅闭上眼睛旋转着。她没想到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居然还有激情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三十年代的百乐门舞女,那些与她跳舞的上流社会名人旋转在她身边,她是一朵交际花,红玫瑰般鲜艳。李青觉得这样的想象无比惬意,原来她的心灵深处也有一种放纵的欲望。
放纵自己是快乐的,但很容易陷入堕落的深渊。李青忽然想起邵云,邵云这个昔日的董事长夫人如今在女子监狱服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李青替邵云悲哀。然而造成邵云悲哀的是什么呢?是这个金钱的、物欲的世界?李青一想到这个金钱的物欲的世界,就开始为自己悲哀起来。自己为了金钱可以出卖商业机密,这难道不是一种卑劣的手段和行为吗?
李青想起13岁那年,她心里想的不是18岁穿长统丝袜,高跟皮鞋,而是对许多女人意味着凋谢年龄的40岁。40岁的她是一个什么样子?她吭哧吭哧把人生艰难地走过去了一半,是否象征一种新生活的开始?她浮想联翩。那时候40岁对她相当遥远,好比是神话、是传说,是闪烁跳跃的光,是月下孤舟的影。但她远远地望着它的路标,心里便塞满40岁前必须要干的事情。比如考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孩子、创事业等等。她十分惊讶,她的路就如同她13岁想象的那样,奔波、奋斗,却再也没有去注视40岁前的任何一个年龄。无论在大学校园里,还是在工作岗位上,她从没有郑重其事地庆祝过自己的生日,直到有一天发现离40岁只有两三个星期。
古圣贤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40岁女人的心路历程意味着成熟,也意味着觉醒。她们在创造耕耘,执著痴迷后,往往会从人生的峰巅上跌落下来,进入平淡而更深刻的人生。这时候倘若不服老,她们只好借助时装,注重仪表,挣脱一切心灵的枷锁去获得一个女人的真正幸福。然而真正获得幸福的女人毕竟少数,大多数40岁女人在不惑之年,仍然被众多的疑惑深深困扰。
李青知道在40岁女人中间,许多人还背负着沉重而畸形的婚姻,背负着极度的劳累和自虐。她们在痛苦与无望中挣扎,孤立无援又心力交瘁。她们多么渴望自强不息,但实行起来又困难重重。于是她们不知不觉就变得麻木、变得无奈,并感叹自己身为40岁女人悲哀。李青就是身为40岁女人悲哀的一族,尽管她知道这样的悲哀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现在李青满头大汗地离开百乐门歌舞厅,她要回家去给儿子做饭。她儿子今年要高考了,已进入高考倒计时第61天。第61天的高考倒计时日历簿上写着:针对大脑疲劳的学生,三勒浆能通过激活神经递质——乙酰胆碱酶来加快大脑的信息传递速度,增强大脑的记忆能力、理解能力和思维能力。同时能扩张血管,增强大脑的供血能力,使大脑充满活力,提高学习效率。所以李青首先要去超市为儿子买三勒浆,儿子高考,她惟一能帮得上忙的是做好后勤工作。应该说李青为了儿子的高考,在家里从不与死鬼吸毒丈夫吵架。儿子不知道父亲吸毒。李青在家里,尽量创造轻松和睦的家庭环境。比如饭后让儿子听听音乐,看上二三十分钟的新闻联播。做习题时间长了,就督促他到室外散散步、打打球使大脑得到积极的休憩。
当然儿子一到室外,李青就会与丈夫吵上几句,或者坐在沙发上发呆。她有许多忧愁,在百乐门舞厅跳舞时能放开,静下来的时候那忧愁却又会揪住她的心。她想这就是女人的特点。女人总是拿得起、放不下。
这一夜儿子睡觉已经凌晨两点了。李青是给儿子做完夜宵后先睡的,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她仿佛感到有什么灾难要发生了,她颤颤惊惊地来到办公室,姚天祥已在董事长办公室等候她了。
“你做了什么好事?”姚天祥铁着一张脸说。
“我、我做错了。”李青低着头说。
“我最恨的就是不忠诚,你竟然出卖本集团公司商业机密,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公司就要栽在你手上了?”
“我知道,我一时糊涂,为了一笔钱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你要钱不能向我借?你有没有脑子,张峰本来就因为赔款的事与我耿耿于怀,他当然巴不得拿了机密往外跑,你怎么这样相信他?现在他人已到了邵勇那里,蒋蜜筹备花了很多心血的详细资料全落在了别人手中。你、你怎么这样糊涂啊!”
“那你怎么处置我?”李青提心吊胆地问。
“你说该怎么处置你?”
李青沉默不语。她心里想最好暂时不要辞退她,等儿子高考完了她就主动辞职。然而姚天祥不知道李青的具体情况,说:“你被解雇了。”姚天祥说完,气呼呼地离开了办公室。李青鼻子一酸,眼泪就刷刷地掉下来,然后双手捂着嘴快步跑了出去。
蒋蜜在楼道上遇见李青,她不知道李青捂着嘴跑得这么快干什么?她更不知道李青被解雇了。她叫了一声李青,李青没理她,她就朝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总经理办公室每天都有人打扫卫生,蒋蜜进去时茶已沏好,她只要坐下来开始办公就行了。这时候蒋蜜觉得一个人的工作单位是多么重要,只有单位是你的另一个家,可以保护你,给你工资,给你提供一个栖身之地,给你养老送终。蒋蜜想到单位的这些好处来,就由衷地感谢姚天祥。毕竟是姚天祥对她的赏识,她才当上天祥集团公司的总经理,才有了一份丰厚的薪金。蒋蜜想到这里,就去董事长办公室找姚天祥,她要告诉姚天祥她早已与凌辉分手了。然而姚天祥不在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上零乱地摊着一些资料,其中包括她策划筹备的网络和大型超市的全部详细资料。蒋蜜颇为惊讶,她不明白这样重要的资料怎么可以随便乱放?
蒋蜜坐在姚天祥的办公椅上,等待姚天祥。姚天祥桌上有一个黑面笔记本,她一页页地翻看着,其中一张描写滑铁卢战役的剪报夹在笔记本中。蒋蜜对滑铁卢战役很陌生,对于战争她有一种恐惧心理。然而她看了几行文字是写有关拿破仑的故事,就耐着心读了下去。原来滑铁卢是比利时的一个小村庄……蒋蜜读完拿破仑,姚天祥铁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蒋蜜说:“你怎么把这样重要的资料随便乱摊?”
“没用了,全部没用了。”姚天祥气急败坏地说。
“怎么没用?”
"这些资料全被李青泄露出去了。李青为了借10万元钱出卖了我们。我那前妻丈母娘和邵云那混帐弟弟邵勇,已经拿到我们的资料。有他们的刁难和阻拦,我们的网站和超市还能成为什么商业奇迹的黑马?”
“怪不得刚才李青捂着嘴快步跑了出去,你解雇她了?”
“是,解雇她了。”
“那你也解雇我吧!那资料是我交给她保管的,我也有责任。”
“你不要把责任拉到自己身上,蜜蜜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晚上我们去百乐门吃西餐吧!”
姚天祥的声音一下柔和了起来,她在蒋蜜的额头亲吻了一下,说:“我马上要去邵氏集团公司与我那前妻丈母娘谈判,你就在办公室里等我。”
“好吧!”
蒋蜜望着姚天祥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从某个诗人的诗集上抄写在笔记本上的诗: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3
李青被姚天祥解雇后,在儿子面前依然装出一副天天去上班的样子。她有时在街上大厦里逛,有时就索性进百乐门舞厅跳舞。这样的生活方式虽不是李青愿意的,但却是她42年来活得最自由的日子。如果她有钱就不用急着去找工作,反正她两年前就已办好“协交”手续,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退休的。可是生活是残酷的,她已不再指望丈夫去赚大钱,只要他能自己去还清向张峰借的10万元,李青就觉得谢天谢地啦!
李青在百乐门歌舞厅跳舞,已经跳出了瘾头。一个多月来,她并没有因解雇而情绪低落,反而天天活得精神饱满,开开心心,人也比从前漂亮了。那一天她走出舞厅,忽然觉得上海这座城市有很多个角度。你可以站在地面上去观察它,你还可以飞到高空中去观察它,这时候它完全是大地之上的地衣,漫无边际地向四周蔓延。此外你还可以从地下看它,如果你有一双透视一切的眼睛,你会透过城市的水泥和沥青地表,从而发现它的秘密。向下看去,城市的地下有着数不清的管道和隧道,有着蛛网一样错杂的地下电缆和地铁系统。站在上海这座城市中,你向上、平视以及向下看去,将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观。李青从那不同的景观中忽然顿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景观,只是在于你如何去创造、发现而已。
现在李青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本来那么害怕姚天祥解雇她,但真的被他解雇了,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了。所以想象中的困境,总比现实的困境可怕。人与生俱来不是没有对现实困苦的承受,而是对未来困苦的恐惧。李青心里明白她很羡慕蒋蜜,也很嫉妒蒋蜜。蒋蜜的生活质量与她有着天壤之别。蒋蜜可以穿最高档的、住最豪华的,因为蒋蜜是个单身贵族。尽管李青并不看重吃穿,但她非常向往文明和高雅。她是个大专生,说起来也是个知识分子,可她却必须生活在贩夫走卒之中,活动在肮脏破败遍地垃圾的居家环境里,和种种最不文明的行为打交道,她早已忍无可忍了。然而这个社会是不公平的。凭什么她一个堂堂知识分子要受穷?凭什么那些乌龟王八蛋就可以尽情地享受?李青如此一想就愤世嫉俗,血脉贲张。但她静下来时,就会觉得这能怪谁呢?这都是自己的命啊!
李青回到家里,儿子已经放学回家了。家里的程序一切如前,李青将路上带回的蔬菜放到水池里,然后换上睡衣睡裤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厨房是女人的归宿。女人在厨房里烹饪出美味食物中那诱人的香味,心里也会有一种成就感。所以李青每次为儿子做好一桌丰盛可口的菜肴,看儿子狼吞虎咽,自己不吃也觉得饱饱了。
凌辉已在百乐门歌舞厅,见到李青好多次了。他起先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后来发觉这就是真真实实的李青。李青每一次与她的舞伴——70岁的阿腾拥抱,都感知到一种不能形诸言语的体验。有时她会想和一个既非亲人,也不是自己的他人离得这么近,实在有点不可思议。然而她还是喜欢与阿腾拥抱,她看不出阿腾的实际年龄,阿腾宽宽的肩膀仿佛是她能够靠一靠的港湾。
“李主任?”凌辉那天看见李青从舞厅里出来追上去喊。
“你,你也在跳舞?”李青有点语无伦次地说。
“不,我没有跳舞,我在这里开酒吧。”
“开酒吧?”
“对。”
“你的酒吧招不招人?我已被姚天祥解雇了,能否到你这里来当一名服务员?”
“当服务员不是大材小用吗?当收银员怎么样?”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意外的惊喜,让李青觉得凌辉给她的工作就像天上掉下的陷饼。她有点激动,情不自禁地在凌辉面前淌下了感激的热泪。这种感激的热泪凌辉作为一个老板、一个单身贵族是体会不到她一个中年妇女的全部内涵的。
两天后,李青去凌辉的百乐门“哥俩好”酒吧上班。当她走出自己居住的那条长长的弄堂时,心情格外地好。她仔细端详着路口两旁的法式老房子,三层高,带着依旧可见当年精致模样的弧形阳台,还有高高的美而无用的烟囱和几近落地的长窗。一些长春藤和另一些开着红色五角形小花的枝蔓攀在灰色的墙上,逶迤向上直到阳台和窗口。
李青从小生长在上海,除了插队落户当知青的那三年离开上海,后来便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几乎一直与弄堂联系在一起,而弄堂里总有温暖的市井阳光。那些花花绿绿晾晒在竹杆上的衣物,那些从公用厨房里飘出来的炖鸡或炸大排、煎鱼的香味,那些穿着睡衣睡裤的漂亮女人,以及从孩子灵巧的手指尖传出来的车尔尼钢琴练习曲,都是上海弄堂浓郁的生活气息。所以弄堂便是上海人的日常生活,那些小而曲折的弄堂藏在大马路的梧桐掩映处,藏在高而疯狂的钢筋建筑的背后,像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堂而皇之的大家族的一个小小后院。是的,这一切与上海这座城市正面的辉煌、繁荣、享乐、疯狂、强劲、爆烈无关,弄堂有着自己的市井道德观,弄堂就像一滴在沸腾的油上面的小水珠。
弄堂口开着一家小小杂货店,店主人是退休的原丝厂工人。他身摆很硬朗,在厂子里是钳工。所以开了小店后,搬货运货的体力活他全是自己承包的。店里只有一个营业员,就是他下岗的儿媳妇。儿媳妇与公公很谈得来,他们坐在小店里只要没有顾客来,就会从日常琐事一直谈到国家大事。弄堂里的不少邻居聚在一起常常会谈论他们。有的说公公与儿媳关系暧昧,有的说那孙子特别像公公,说不定孙子就是儿子。李青每次路过这家小小杂货店,就会自然而然地朝里面张望一下。
现在李青来到百乐门三楼“哥俩好”酒吧,酒吧收银台已留出一张空位子,李青知道那是凌辉差人走后,才留给她的位子。
4
姚天祥驾着奔驰320去邵氏集团公司时,天空正下着毛毛细雨。江南梅雨时节的日子,一种潮湿很容易浸透心田。姚天祥有点郁闷、也有点沮丧。他懊脑地想丈母娘真是一只老狐狸,害人不浅啊!天祥园别墅区经过她折腾来折腾去的几个回合,天祥集团公司还是输给了她一半的工程,集团为此损失近一仟万元。如今她又千方百计地阻挠他们秘密筹划开办的网站和超市,使他们开业审批拿不下来,使他们全部的计划和行动功亏一篑。姚天祥想到这些气愤极了。他嘟噜了一句:“老太婆不得好死。”
邵氏集团公司在徐汇区,姚天祥到达时丈母娘十分意外。但她从老板椅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心情很是轻松。然后对姚天祥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你说是什么风?”姚天祥冷静地反唇相讥。
丈母娘是个久经沙场的人,她见姚天祥一脸的冷静和挑衅,只要一点燃导火线,他们就会开战。然而丈母娘不想与他开战,她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笑嘻嘻地说:“请坐请坐,有话好好说。”
“你都这把年纪了,做事要知道点分寸。”姚天祥铁着张脸说。
“呦,怎么说你总做过我的女婿,怎么就教训起长辈来啦?”
“教训你又怎么样?”
“好好,你教训吧!”丈母娘正欲发作,转念一想便举旗息鼓道:“我年纪大了,确实有些糊涂,看我都糊涂得连茶也忘了给你沏。”
丈母娘说完,就去为姚天祥沏茶。姚天祥忽然想起了邵云,便不耐烦地说:“你少来这一套,你连自己女儿都要伤害,你还是不是人?”
“我们母女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丈母娘立马脸色一变蛮横道:“你别忘了当年是谁帮你的,没有我你哪里能有今天?”
“就因为这你处处刁难我,你还有没有商业道德?”
“我怎么会没有商业道德?没有商业道德的事只有你才做得出来。”
“你真是只老狐狸,一个心肠毒辣的女人。”姚天祥气恼地在桌上狠狠地砸了一拳,仿佛这一拳就是砸在丈母娘脸上的。然后他傲然地离去,让丈母娘着实吓了一跳。
姚天祥离去后,没有马上回天祥集团公司。他听说凌辉在百乐门开了一家“哥俩好”酒吧,便决定去会会老同学,顺便也好先去百乐门二楼西餐厅熟悉一下环境。然而凌辉总是要到中午才去酒吧,上午通常都在石库门房子里睡懒觉或者听音乐看书。如果说从前是凌辉羡慕姚天祥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那么如今是姚天祥惊讶凌辉以一个杭州外乡人的身份稳步打入了上海滩。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20世纪30年代浙江民族资本家闯荡上海滩,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为数不少。如今70多年过去了,浙江人闯荡上海滩能有多少人成为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弄潮儿呢?姚天祥觉得凌辉倒是在稳步前进,而他自己虽然看似比凌辉强,实际上是外强中干,底气不足的。
现在姚天祥走上百乐门三楼“哥俩好”酒吧,酒吧装潢得很气派也很豪华,他一拐弯忽然看见收银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突口而出:“李青。”
李青对姚天祥的声音并不陌生,她看见姚天祥朝她走来,傲慢地说:“还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姚天祥显然有些尴尬地说:“这里不错吧?”
“当然不错,比枯燥的办公室工作快乐多啦!”
“那么你要感谢我解雇你罗?”
“你解雇我还有功劳?你真会说话。”
姚天祥在“哥俩好”酒吧转了一圈,离开时他没有与李青打招呼。说实在解雇李青使他仿佛失去了一只手臂,他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和武断后悔不已。
蒋蜜在总经理办公室,等了一下午才等来了一身颓废气息的姚天祥。她注视着那个脸色发灰朝她走来的姚天祥说:“你怎么啦?”
“没什么。”姚天祥苦笑一声,缓步走到她面前说:“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什么也靠不住,名利、地位、权势、金钱还有感情,他妈的全是空的……”
蒋蜜站起来走近他很亲切地伏在他的肩头说:“我今天才发现你原来是一个如此脆弱的男人,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过程即目的。生意场上的事,输赢乃正常之事。”
“蜜蜜,你成熟了。”姚天祥托起蒋蜜的脸端祥着,正要吻她时突然一阵“嘭嘭嘭”的敲门声把他们惊愕住了。
“谁、谁谁?”蒋蜜问。
“总经理是我。”小沈在外边说。
“有什么事?”
“李主任一直没来办移交,有些工作没法接替,你是否去催一下?”
“好吧!”
蒋蜜没有开门,小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其实小沈看见姚天祥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去的,他们在里面干什么是小沈最喜欢胡乱猜想的。第二天小沈把猜想得出的结论,在集团公司的员工们中传出流言来。小沈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说来说去,有点像长舌男人。后来姚天祥与蒋蜜快要举行婚礼的流言,让一些关注商界的娱乐杂志记者扛着摄影机举着话筒,隔三差五地追着姚天祥和蒋蜜要做独家专访。
凌辉听到姚天祥与蒋蜜快要举行婚礼的消息,心里醋意很浓地油然生起一股妒嫉。那天他起床后望着窗外,天气已经很热了,地面上蒸腾着一股热浪,他很想给蒋蜜打电话,约她来百乐门“哥俩好”酒吧坐坐,但一想到蒋蜜来石库门与他在一起的情景,他就丧失了信心。他知道其实并不是他的生理有障碍,而是他与蒋蜜在一起时的心理有障碍。这种障碍使他们相爱,却不能成为夫妻。为此凌辉曾去医院心理科门诊医治过,但丝毫没有什么好转。如今凌辉一想到这些,就会满脸羞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羞涩?
袁丽莉还在美眉夜总会唱歌,但有时也被凌辉请到百乐门酒吧唱歌。百乐门唱《夜上海》,似乎更适合人们回味三十年代的旧上海。而唱《红鸟》也似乎更适合新世纪年轻人的情调。新世纪年轻人,就像一只只红鸟飞到新上海来。新上海成了红鸟们的天地。袁丽莉自己也更喜欢在百乐门唱歌。她觉得只有在百乐门,才是她在新世纪稳座上海滩娱乐界当红歌星的宝座。
袁丽莉前阵子,去美国洛杉矶看望了她的音乐老师。那是因为另一个音乐老师的去世,而激起了她的这一行程。去世的音乐老师,是她高中的音乐老师和班主任。她的年纪不会超过50岁,是一个非常严谨而敬业的老师。当有一天她在上海街头遇到高中时期的一个女老师时,她看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郁老师去世的消息吗?她得了肝癌,都说她是累死的,这么好的一位老师,你们都把她忘了。她在医院里天天盼着学生去看她,但没有一个学生去看她,她临死前说她很伤心。”
袁丽莉当时受到了内心沉重的感情谴责。扪心自问,她确实把郁老师忘了。这种遗忘虽然符合现代城市人的普遍心态,确实没有多少人会去想念从前的老师、同窗和旧友故交了,人们在有意无意之间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致力于想象设计自己的未来。这说不上好与不好,但一个重情感懂回报的人,起码是不能忘了自己的恩人的。
袁丽莉到了美国洛杉矶,便按钢琴老师给她的地址找过去。那是一条小街,一长排向地面伸下去的小店面里,有一个白底蓝字的中国字招牌,上面写着:上海1942。袁丽莉看了招牌下的号码,那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她的钢琴老师就在这家咖啡店里弹钢琴。袁丽莉走下台阶,推开栗色的钢门,门上的玻璃用白色麻纱布皱皱地遮着,里面浸透了咖啡的清香。
光线是暗暗的,袁丽莉听到门上的小铃叮地一响,看到墙上老式的烛台亮着两支红色的蜡烛。在咖啡店的深处,一架三角钢琴像鸟一样伏在那里。坐在琴凳上的女人站了起来,像在上海的时候一样,钢琴老师的身姿没什么变化,她的脸也像在上海时那样,白而细嫩,只是睡眠不足眼圈有些发黑,不过整个面部带着一种敏感而尖锐的表情。袁丽莉喜欢这种表情。她首先拥抱了钢琴老师,钢琴老师为她的到来并没有激动得流泪,而是笑着说:“看到你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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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丽莉从美国洛杉矶回来,常常给凌辉讲她的钢琴老师。钢琴老师在上海时住在一栋西班牙式的老房子里,她家的窗子外面爬满常春藤。每次走进老师的房间,看见她从三角钢琴后面冉冉站起来,袁丽莉的心会一下子很宁静,仿佛一切的喧闹声都已离她远去。现在钢琴老师依然住在一栋西班牙式样的老房子里,洛杉矶和上海一样,钢琴老师家的桌子上,也依然铺着朝阳格的桌布。袁丽莉说:“真像上海。”
“是啊,就是要和上海一样心里才踏实。”钢琴老师鼓起薄薄的鼻翼,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这是袁丽莉熟悉的小酒窝,仿佛盛着酒的芬芳让人迷醉。
“你没变。”袁丽莉说。
“怎么会没变呢?我来美国最初在唐人街打工,像所有的打工者一样做的是体力活。那时候我做梦都想回上海去,你知道吗打工的日子真不是容易过的。”
“我可以想象。”袁丽莉说:“老师您身子弱能撑过来就是福了。”
“那倒也是。”
钢琴老师要为袁丽莉介绍她的丈夫,她让袁丽莉等一下,于是她消失在咖啡店的尽头,打开一扇门,门在她身后合上时她看见门上插着一枝红玫瑰。袁丽莉想那是不是她丈夫每天为她插上的红玫瑰?
一会儿钢琴老师身后出现了一个洋老人,他有一个鹰一样巨大的鼻子,但脸上堆满了笑容。袁丽莉没想到老师嫁给了一个老人,老师说:“这是约翰,我的丈夫。”
袁丽莉朝约翰微微一笑。
约翰说:“你好!”
约翰用上海话对袁丽莉说,袁丽莉很惊讶,她觉得他那上海口音,是老上海人的口音,简直颇具古董气。
原来约翰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中国通,1942年他7岁时随父母从美国来到上海,住在普希金铜像四周的那些红砖房子里。那是俄式的房子,有宽大的厨房和窗台。约翰是美籍俄裔人,他的血液里淌着俄国贵族的血。
钢琴老师为袁丽莉端来了一杯咖啡,咖啡杯与在上海老师家的咖啡杯一模一样。袁丽莉觉得钢琴老师在抗拒着西方的诱惑,她为到这里来喝咖啡的顾客弹20世纪30年代充满上海气息的曲子,当然弹得最多的是《夜上海》。钢琴老师要让自己在上海小屋里培养起来的精神贵族的灵魂,在这美国洛杉矶的咖啡店里也弥漫起来。
袁丽莉一边与他们说话,一边想起她的初恋男友。初恋男友是上海的一个帅小伙子,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后来那帅小伙子为了实现美国梦,找了个金发蓝眼的美国胖女人,把袁丽莉抛弃了。袁丽莉被抛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经常到钢琴老师家里去寻找安慰。那时候老师的旧房子里,贫穷而奢侈地放着一架大钢琴。老师那时候常唱一首英文歌,袁丽莉依稀记得歌词是这样的:
If you’re lost you can look-and you will find me
time after time
If you fall, I will catch you I’ll be waiting
time after time
现在袁丽莉从钢琴老师的咖啡店出来,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老师家门口遇上她的初恋男友。初恋男友在美国已足足呆了5年多。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不过他见到袁丽莉很开心,袁丽莉见到他也很开心。于是他们约好下一个见面的日子。那是一个天上闪着许多星星的夜晚,他们把车子停在一片树林的河边,搬出帐蓬来。袁丽莉不愿叫他从前的名字,就叫他:美国。而他则叫袁丽莉:夜上海。
这一晚美国和夜上海,望着天上挤挤的星星感叹着世事无常。夜上海在明亮的星光里,感觉着自己的眼泪是黑色的。她一边擦泪一边望着天空说:“那一条就是银河,就是把有情人远远隔开的河。”
美国看着她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说:“我真的很爱你。我想与你过一段浪漫的日子,让你开心幸福。你在美国不必像在上海那样紧张,这里你完全可以放松。”
夜上海心里咯噔一下说:“我要的是真正的生活,而不是一段浪漫的日子。浪漫日子后面的痛苦,会更痛苦。”
美国拥吻了夜上海。他感到夜上海的脸上湿湿的。他说:“你哭啦?”
夜上海沉默着。
美国就把夜上海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这是夜上海喜欢的地方。夜上海想起在上海时,这个小帅哥就常常把她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
袁丽莉从美国回来后,自然不会把遇见初恋情人小帅哥的事告诉凌辉。说实在袁丽莉喜欢凌辉,起先就是因为凌辉的形象和气质颇似小帅哥。现在袁丽莉在自己家里,她忘不了在美国与小帅哥一起的情景,那情景仿佛他还是她的男朋友。她空下来就会想起那白色尖顶的教堂,和开满了小小紫花的树。她和他在一起,阳光很好,天空很蓝,淡紫色的小花开了满树满枝,摇摇欲坠。袁丽莉想到这些,就会微微一笑,这样的感觉很好。
现在袁丽莉洗完澡,她裹着一条浴巾从卫生间出来时,客厅里钢琴的旋律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仿佛像一些晶莹的珍珠滚落在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那是她的侄女小毛毛经过一双灵巧的小手拨弄出来的音乐,她正诗意盎然地把琴声送向每一颗寂寞的心灵。
袁丽莉听出来她在弹贝多芬的《月光曲》,《月光曲》曾是袁丽莉少女时弹得最多的一首曲子。那时候几乎每一个夜晚,人们只要走进袁丽莉家住的石库门小洋楼,就会听到袁丽莉从一颗感情丰富的心灵中流出来的琴声,那琴声尤其在一棵法国梧桐树的树荫掩隐下,显得朦胧而神秘。
那个青年男人就是常常站在石库门外,聆听袁丽莉琴声的忠实听众。有一天袁丽莉没有弹琴,穿着漂亮的白裙与母亲去外滩时,一推开石库门他就迎上来冲袁丽莉母亲说:“你女儿的琴弹得真好。”
事隔很多年后,当袁丽莉回到童年的故居与他重逢时,才知道她当年的琴声给了他美好的记忆。在他的记忆中,美妙的《月光曲》就和纯洁的女孩连在一起。他说是她的琴声,让他度过了那一段艰难、困惑、迷茫的岁月。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因为音乐是一只神奇的筛子,能够筛去沉积在心灵中的泥沙,使生命中那些诗意盎然的晶莹日子重新回到你身边。
袁丽莉除了喜欢贝多芬,还喜欢莫扎特。莫扎特第一钢琴协奏曲是莫扎特六岁时创作的杰作。这部六岁孩童的作品,简直可以把所有喜欢莫扎特的听众,带进光芒四射的音符天堂。许多时候袁丽莉坐在书桌前看书,音响里就流淌着这部曲子。它没有忧伤和恐惧,只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幻想。这样的音乐在房间里幽幽回荡,仿佛沐浴在空中花园一样。尤其那些从钢琴上蹦跳出来的音符,轻盈而圆润地宛如一滴滴清澈透明的雨珠,从冥冥的天空中落下来。人们看不见它,也接不住它,却真实而优美地感到了它,感到了它正在轻轻拨动人们的心弦。这是美的旋律。袁丽莉累了的时候,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微风中颤动的野花,和花瓣上滚动的露珠。
应该说喜欢莫扎特的听众都知道,莫扎特并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生活的艰辛和苦难,比一般人还多。但他从不嚎啕悲叹,只是把苦难有节制地表现在音乐中,并用永远优美的声音,来表达自己饱满的感情。袁丽莉觉得她要在上海滩上做一个最优秀的歌手,就要橡莫扎特那样把生命献给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