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市政府办公厅处级干部竞争上岗动员大会开过之后，杜坤打电话把程一民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程一民进门后没有主动坐下，站在屋中央问：“杜秘书长你找我有事？”
杜坤客气地把程一民让到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并破例地沏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而后莫名其妙地问：“你当处长几年了？”
程一民想了想说：“七年多了。”
“你在处长这个岗位上工作的时间不算短了。”杜坤在写字台前坐下来关切地说：“这些年，我对你关心不够，今天叫你来主要是想跟你说说办公厅提拔副局级干部的事。本来厅里也把你纳入了这批局级干部的提拔之列，但因为党组讨论时意见不统一，加上组织部不同意我们一次提拔很多，所以就暂时把你给拿下来了。无论从工作，从资历来讲，对你都有点亏。不过你也不要灰心，下一步还有机会。但我也要给你提个醒，这次处级干部竞争上岗你不要掉以轻心。因为这次办公厅机构改革对相关处室进行了精减和合并。僧多粥少，竞争难免会很激烈。如果处长的职务保不住，对下一步局级干部的提拔肯定会受影响。”程一民只是听着，没有说话，他知道杜坤对自己的前途还没关心到这个份上，他给自己说这些话倒像是在警告和威胁自己。
杜坤说到这把话题一转：“当然对你的人品、能力我都有数，但领导只是一个方面，你自己的表现也很重要。好了这事我不多说了，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下一步怎么做。”
听了杜坤这番话，程一民有些不解。杜坤难到找自己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做了这么多铺垫，肯定还有下文，因此他没有起身。
果然，杜坤喝了杯茶继续说：“省报上发表的那篇有关永明火柴厂的报道是你直接呈报给江市长的吧？”
程一民说：“是。”
杜坤又问：“为什么不按程序呈报？”
程一民没有迟疑，他脑子转得很快：“那是基层同志写给江市长的私人信件，只是委托我代转一下。”
杜坤沉默片刻换了一个话题说：“我听说你最近正在搞一个调查报告？”
“嗯。”程一民点头默认。
“是哪一方面的？”杜坤问。
“是关于我市早餐问题的。最近群众通过市长电话和市长电子信箱，反映这方面的问题比较多，我们就搞了个调查，有什么不妥吗？”
杜坤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我只是想告诉你在竞争上岗这个特殊时期，不要去触及那些敏感问题，比如永明火柴厂的问题等，现在已经有些议论了，闹不好会影响到你的工作安排。我也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才从个人角度给你提个醒。”
程一民说：“谢谢，不过在火柴厂的问题上，我认为我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出格不出格是你的认识，但我还是希望你好自为之。”杜坤说。
“杜秘书长，你的话我不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作为一个国家公务员，我会对我的行为负责，没有事我就回去了。”
“好，很好，我希望你能做到这一点。”杜坤知道程一民心里有情绪，只好强忍着心头的火，起身把他送出屋门。
程一民从杜坤办公室出来径直到机关后勤服务公司找吴天成借车，吴天成问：“你到哪儿去？”
程一民不想告诉他，便反问道：“是不是跑长途你就不借了？”
“那倒不是。”吴天成把桑塔纳轿车的钥匙递给他说：“汽油不多了，路远的话你得加点油。”
“我知道。”程一民打开车门，钻进去，打着火，刚要启动又探出头来说：“车我明天还你。”
吴天成点了点头。
程一民一踩油门，驾驶着汽车出了市政府大院。
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吴天成心想，程一民去的地方一定近不了……
2
程一民开着车驶出政府大门不远就上了直通郊外高速公路的高架路。他要在一点以前赶到300公里以外的平原县，先找一个在乡里当乡长的同学商量一件重要的事，再在四点以前赶到县城。
平原县是程一民的故乡，二十五年前他从平原一中毕业，顶替病退的母亲到泺州永明火柴厂当了工人。一九八五年《时代青年》杂志面向社会，从大中专毕业生中选聘编辑，刚刚拿到业余大专文凭的程一民，立刻报了名，经过初试和复试被择优录取，那时他还不满三十岁。在杂志社工作期间，他写出不少有影响的理论文章，有几篇思想性很强的文章在社会上引起过强烈反响。其中有一篇题为《论青年修养》的文章，被当时的团市委书记苏星海推荐给全市青年学习。后来，苏星海当了市长，点名调他到市政府当了他的秘书。苏星海被调到河北省干副省长时，曾表示希望他能随行，他考虑到夫妻双方的父母都在泺州，自己母亲的身体又有病，需要照顾，就婉言谢绝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办公厅综合处爬格子写材料，而且一晃就是十年。同他一起进办公厅给领导干秘书的人，差不多都提起来当了局长或副局长，只有他仍在处长岗位上。论资排辈提拔副局级干部应该轮到他了。提不起来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清楚地记得一年前，杜坤曾交给他一堆材料，让他根据材料整理一篇泺州工业结构不合理的调查报告。在整理过程中，他发现这些材料之间有许多相互矛盾的地方，为了对工作负责，他就亲自下到企业搞调查，结果发现，调查报告的观点与事实不符，就如实地向杜坤作了汇报。没想到杜坤不仅没对他的做法给予肯定，反而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他心里不服据理力争，杜坤一气之不用他整理材料了。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知道那份调查报告是钟哲副市长授意办公厅写的，目的是诋毁被列为副市长人选的经委主任熊俊才。
前不久办公厅要赶在处级干部竞争上岗前提拔一批副局级干部，程一民呼声最高，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杜坤在办公厅一次工作总结会上含沙射影地批评了他。说，我们办公厅有一位处级干部忘记了自己的公务员身份，到夜总会去找小姐，这是纪律所不允许的。当时，杜坤虽然也解释说，我之所以不点名是对事不对人，目的是给在坐的敲敲警钟，避免再出现类似错误。可不知为什么，大伙就像早已知道这事是说谁似的，把目光都投向了他。当时程一民感到头嗡地一声大了，他激动地站起来说，我为了朋友的孩子上重点中学，确实陪着一位女校长去过夜总会，但没有找小姐，我请组织调查，如果找小姐，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理。杜坤的威严当众受到挑衅，当然会耿耿于怀。尽管这事已过去很久，但大伙对杜坤为什么说这没根没据的事心里都明白。后来组织部按程序来办公厅搞民主推荐，一些原本没打算推荐程一民的人也因反感杜坤这一手投了程一民的票。投完票吴天成就悄悄地告诉程一民，好多人的票都是委托我一起投进推荐箱的，投进去之前我大体看了一下，上面都写着你的名字，并开玩笑地让程一民请客。程一民当时听了只是一笑了之，心里也说不出是喜是忧。上周一组织部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大厅里张贴出了拟提拔副局级干部的公示榜，上面果然没有程一民的名字。程一民因为早已从季风那里听到信，有心理准备。所以表现得很平静，可在官场上混久了的人，都从这一结果中敏感地认识到杜坤不调走，程一民的仕途生涯基本到头了。民间流传的一句话说得好：“说你行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程一民没被重用，有不少人替他鸣不平。也有一部分人开始与他保持距离，怕与程一民太近乎了引起杜坤的反感。也正是从这以后程一民开始凭着良心干自己的活，很少再有非之想。正是有了这种心理，他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表现得不卑不亢，我行我素。见了市长、秘书长们，他不像别的处长那样谦恭。与一般同事也很少交流，他知道，话多必失，以他目前的心态言谈话语中难免要流露出一些不满情绪，在这人心隔肚皮的官场上，他不想让人拿着自己的话到领导那里献忠心。
其实，程一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很清楚，对将来的发展也萌生过许多想法………
3
程一民开着车一出城区，就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平原县。
没有高速路的时候去平原县要五、六个小时。有了高速路，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没有直接进县城，路上用手机给河沟乡乡长，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王铁柱打了个电话：“喂，铁柱吗，我在路上。在到县城之前，我先到你那里去一趟。”
“好，太好了，俺准备好酒菜等着你。”
“别，下午我们不是在县城还有酒局吗，攒着酒量到那里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好，那俺就随便给你弄点吃的，先垫巴一下肚子。”
“行。”程一民收了电话，一加油门，车速很快就提到了一百多迈……
汽车行驶了没多长时间就进入了河沟乡地界。河沟乡是程一民的老家，文革期间父亲被迫害致死，母亲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被遣返到这里。是这块土地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的母亲。在那时，每到暑假他都到乡下帮着母亲割苜蓿，交到生产队里喂牲口，目的是帮着母亲多挣一点工分……现在这块土地，虽然早已告别了煤油灯，家家户户也看上了电视，有的人家还买上了农用三轮车，但与现代化城市相比差距仍然很大。每每想到这些，想到这个让他永难忘怀的地方，他都禁不住感慨万千……
车到乡政府，程一民看到乡长王铁柱正在院门口等着自己呢，而且还从县城里招呼来了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县出租汽车公司总经理于文。
同学相见格外亲热。王铁柱跟程一民握完手，便吩咐人抓紧上饭。
坐在饭桌前，程一民一改往日在市政府大院那种说话谨小慎微的作风，一脸兴奋地实话实说起来：“入世后，政府的职能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许多项目不用审批了，权力也小了，自然社会地位也不如以前。在中国由于人们官本位思想根深蒂固，能人都集中在了官场上，而在西方经济发达国家，由于金钱至上，能人都集中在了商场上。现在中国也是市场经济了，所以下一步也会像西方发达国家一样，有本事的人都下海经商。”
“干公务员多好，旱涝保收，要不能有那么多人报考公务员。”
程一民说：“这是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公务员收入稳定的一面，没看到工作压力大，工资收入少的一面。现在一个普通公务员的工资连供孩子上大学都很困难，更甭说买高档住宅了，那纯是天方夜谭。将来家家户户都有了车，我也得随大流，可有心没钱等于个零？所以我想帮老婆开个公司，解决一下人民币入不敷出的问题。”
程一民把话说到这儿，乡长王铁柱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问程一民：“你与初恋情人季凤还有联系吗？她现在可发了，现在已经是名士大酒店的大老板了。”
程一民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王铁柱没有理程一民的追问，继续说“嘿，当初你就不该放弃她，这个女人又漂亮又有能耐，虽说心眼不少，但为人处事还算正派。”
“你们怎么这么了解她？”程一民又一次问道。
王铁柱说：“他们酒店供应部经理平凡隔三差五地到俺们这里来进货，吃饭的时候常提到他们老总，而且一提起来，佩服得五体投地。上次来还给俺们讲了一个季老板计设满汉全席，‘二将军’戏斗游老二的故事呢，挺有意思的。”
程一民感慨地说：“是呀，这年头真是谁有钱谁风光啊，我今年也快五十了，再老这么下去，没有一点经济实力确实行。我这次来，一是参加同学聚会，二是想与你们商量一下合作在这儿建副食品加工基地，在城里建副食品配送中心的事。”
程一民的想法一出口，王铁柱就乐了：“你跟俺想到一快去了，俺们迟迟没动秤，是因为顾虑太多，一是缺启动资金，二是担心没销路。现在有你领着干我们就不用愁了。”
坐在旁边一直盯着程一民没吭声的县出租公司经理于文说：“你要挑头干，我第一个投资入股。”他知道程一民不仅有能力，而且值得信任。他的出租公司就是程一民出主意支持他办起来的。当时他从部队复员回乡后利用在部队学的手艺在县城办了一个汽车维修部。程一民告诉他，省城正在淘汰面的车，价格很便宜，你应该趁机买十几辆车办个出租公司，取代那些三轮车、摩托车。他言听计从地把出租汽车公司办起来了。由于面的车价格比三轮车便宜，跑起来又快有舒服，又有档次，很受老百姓的欢迎，因而大大地赚了一笔。现在出租车公司多了，他那批车也到了退伍的年龄，他正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办呢，没想到财神爷又来了。
谈到建基地、办公司，自然要谈到办理各种审批手续和营业执照的事。于文不满地说：“现在办个手续人为因素太多，没熟人审查你的资料时吹着浮土找裂纹，生怕找不出毛病，没有个十天半月办不下来。有熟人甭管条件具备不具备当天就能把执照拿到手。”
程一民听了说：“市领导真该深入基层好好听听这些意见，这些话市领导在上边根本听不到，听到的都是一片叫好声。基层大大小小的干部都是看着上级领导脸子说话，领导想听什么才说什么。”
于文说：“你说这事一点不假，俺乡有一个村长承包了村里的砖窑厂，因取土侵占了农民马元前的土地，马元前到市里告状，信访局的人见他情绪激动又喊又叫，怕影响党代会的召开，居然把他关进了收容所，后来托人说情，写了不上访的保证书才放出来 。”
程一民说：“这些事随着政府工作的改进很快就会得到解决。我们现在还是谈谈在这里建副食品加工厂的事吧。”
于文说：“就地加工可以降低成本，我看行。”
王铁柱说：“俺现在担心的是咱这儿运输不方便，特别是雨季，路上不能行车，乡里每年都有许多果子熟了因运不出去烂在地里，让人看了真心疼呵。搞基地，办厂子，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弄不好要赔本。”
程一民说：“市里已经决定修建山区公路，规划早已通过了，明年初水泥路就能通到咱乡里。”
王铁柱说：“这样就好了。你瞧还是当官好吧，啥事知道得早，那咱就抓紧办，等路修到咱这里，这地就涨行市了。”
程一民说：“江市长上任后，抓的两件事都是实在事，一个是下岗职工再就业，一个是农村山区道路建设。他说有钱不能光在城里建形象工程，往脸上搽粉，也要考虑一下山区的老百姓，他们更需要我们去关心，农民的困难解决不好就完不成奔小康的目标。就不能说落实了三个代表。”
王铁柱说：“俺现在算明白了，他奚满贯大老远地跑到俺们这穷乡僻壤建工厂，原来是在城里听到信了。”
程一民听了一怔：“你说的这个奚满贯是哪里人？”
王铁柱说：“泺州永明火柴厂的厂长。”
程一民惊疑地问：“他在这里建了个厂？”
王铁柱点头说：“去年初他以他舅的名义在咱乡建了个火柴厂，法人代表用的是他舅的名，但实际上啥事都是奚满贯说了算，会计、保管都是奚满贯亲自安排的人。大前天俺去了一趟，生意还不错。”
程一民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没再说什么……
这次下乡考察，程一民原本想以妻子的名义跟同学合作办一个副食品加工基地，与陆大山的名优小吃城，吴天成负责的机关后勤服务公司和季凤经营的名士大酒店等配套成龙，赚一点钱，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而现在他仿佛看到人生第二次创业的辉煌前景，忽然萌生出一种弃政从商，带领家乡人民发家致富的念头。说来也怪，一想到从商，他心里居然晴朗了许多。
说话间，饭菜被人端了上来，于文还专门从家里带来了一瓶茅苔酒。
程一民说：“我不是说中午不喝酒，攒着劲晚上同学聚会时再喝嘛。”
王铁柱说：“中午喝两口先垫垫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