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夏信义就来到农行，约夏备一起去参加区经济工作会议。隔着老远，就听见从区委区政府前的世纪广场的高音喇叭里传出嘹亮的歌声，是那首响彻大江南北的《春天的故事》：
……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
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
奇迹般聚起座座金山
春雷啊唤醒了长天内外
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
一九九二年又是一个春天
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
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
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春风啊吹绿了东方神州
春雨啊滋润了华夏故园
……
随即是噼哩叭啦的鞭炮声和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走近世纪广场，觉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仿佛空气、大地在颤动。夏备觉得体内亦如潮涌般，汹涌澎湃、轰然有声，和周围的喧嚣融为一体，难以自抑。
一串串气球腾空而起，彩旗迎风招展，彩带、条幅顺风飘飞，一大群穿着花花绿绿的人们，和着鼓点，舞得正欢。
广场中央拉着巨幅横标：“热烈庆祝东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一九九二年经济工作会议隆重召开！”各式各色横竖条幅上，出现最多的词语是：“借……南巡讲话的东风，进一步解放思想、加快步伐，努力……”；“……超常规、跳跃式发展，争取……”
被这声色的东西一刺激，夏备忽然觉得内急，向四周撒摸了一圈，不见厕所。四周宽阔的草坪正在泛绿，绿茸茸一片。高低大小不一的树木枝条上鼓动着嫩芽，像一只只啁啾的鸟喙。一棵棵腕口粗的白杨树，原本在寒冬中灰暗干燥的树干，此时变得细润光滑闪亮，薄薄的树皮下，涌动着一股暗绿。再往里，是一片茂密的杂树林，正是小解的好去处……正犹豫，忽见一棵高大的松树后站着一个人拖拉着裤腰带，手捧着下面，仰脸挺胸，咬牙切齿作努力撒尿状，“咹咹……咳咳……”地呻唤着，很痛苦的样子。他往前走了两步，偏头看得真切，是李三闹！他好生奇怪：不就撒泡尿吗？竟费这么大劲，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在搞什么鬼？那鸡巴真就被踢坏成了废物？
他还想往前走，三叔却拉着他往广场中央走去。参会的人陆续而至。看见夏信义和夏备，人们纷纷过来打招呼。夏信义颇为自豪地向人们介绍夏备：“我八侄，刚来的农行行长。”——其实人们都已知道农行新上任一位年轻的行长了，只是有的人还没见过——然后不厌其烦地向夏备逐一介绍各位，大都是区、镇大企业和乡镇及经济强村的领导。被介绍者个个谦卑有余，热情可嘉，尤其是那些贷款企业的厂长经理们，无一例外地都躬背哈腰低头，双手握着夏备的手，使劲摇晃着说，夏行长，哪天轮到我们？到我们那里去指导指导，也好让我们表示表示……夏备便说不敢不敢，以后有机会定去拜访学习……
有的打完招呼还不离开，还想再问话说话，很快就形成了一个以夏备为中心的圈子。人们七嘴八舌，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夏行长，我是XX公司的，我们的那笔项目贷款什么时候给放下来啊？”
“夏行长，能不能再给我们厂增加点流动资金贷款啊？都揭不开锅了。”
“夏行长，你以后是不是直接分管信贷工作啊？有些项目是不别卡得那么紧了？”
不知谁提出这样的问题，马上就有个接口道：“是啊，听说有些地方银行贷款都敞开用，企业一要就给，贷款指标用不完，政府就往各企业派，银行逐企业送……”
有人反驳说：“有那样的好事？要那样，你非为自己一座故宫不可，越发成土皇帝了，哈哈……”
“夏行长，过了这几天，一定到我们那里去啊。我们可是你们行的贷款大户。”
“夏行长，您哪天有时间？我这里有个好项目，想和您谈谈。”
“夏行长，说好了啊，三天以后，我们请你。谁也不要和我争！”
……
夏备逐一作答，如答记者问，说到趣处，人们拍巴掌咧嘴，哈哈大笑。夏备认得其中一些面孔是那天晚上在春华迎宾大厅见过的。
“夏行长，我一不问你要贷款，二不请你吃饭，我有个很重要的情况向你反映一下。”突然响起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见一方脸高鼻，黑红面皮、身强体壮的中年男子走到人群前面。“我们后海乡有些渔民、养虾户，几年前已经还清了银行贷款，可你们行的信贷员却仍上门催收，说他们根本就没还，银行那里没有任何还款记录。”
这人话音一落，人们跟着响成一片。“是呀，我们村也有这样的情况。”“竟有这样的怪事？”“银行的帐也这么糊里糊涂？”“嘿嘿，教人从中贪污了呗！”“该跟法院的人去要！”……
夏备暗自吃惊，会有这样的事？！他提高了嗓门，“这位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一定要高度重视，立即调查，尽快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请问这位是——”
这位男子举了举手说：“韩平德”
旁边有人替他介绍：“平德水产品加工厂、铝制品厂的老板。全区最大的私企老板。”
“人家可是市人大代表，人大代表关注的事，可不是小事。”有人说。
……
夏备的余光看到李三闹走出树林，向这边走过来。他掖下夹着一个破旧的人造革黑皮包，抻勾着麻杆脖子枣核头，“嗯嗯啊啊”地应付着招呼他的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看着人群中的夏备，他干咳了两声。夏备向他扬扬手，主动和他打招呼，看看快到开会的时间了，也就趁着这个机会和众人点点头，走出人群，向区委区政府大楼旁边的会议大厅走去。
仍有几个人紧跟着夏备，满脸堆着笑，哈着腰，一副欲言欲诉欲倾谈的样子。夏备边走边微笑着“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并未驻足。
一阵清香，一片光亮，引得夏备不禁回头。他一下愣住了！一位靓丽的年轻女子正朝他和李三闹走过来。这不正是那天晚上他偶遇的那位粉衣绿纱的女子吗？那个几天来一直让他不能释怀的女子！一身蓝底黑格制服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修长妙曼的腰身，一条粉红丝纱巾，衬托着粉白娇好的面容，庄重、秀美、清新、淡雅。乍一看像一位清纯的大学生，他恍然如置身春光明媚的原野，闻到了花草的清香……
她走过来，主动和李三闹握手打招呼。李三闹停住脚，高兴地握住这女子的纤手，笑眯眯地和她说话。人声嘈杂，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夏备就从未见李三闹这么眯迷地笑过！敢情这呆子也喜爱美女？他呆看着她，巴望着这呆子给他介绍她。然而李三闹却兀自陪着她说笑着往会议大厅走，目中全无他这个领导。
那女子似乎并没太注意他，只是经过他身边时，似有若无地朝他点了点头，显然她并没认出他。
夏备恨恨地，在他俩身后进了会场。李三闹先找个座位坐下了，那女子坐在他前面。还好，夏备坐在她斜后面，和李三闹坐在一起。他看着她精巧玲珑的脖颈，乌黑的亮发，难免心旌动摇。想这女子能出席这样的会议，可见也是个挂号的人物，他因此而欣慰……
会议由周众前副区长住持，并传达了一些上级的文件。商同书记作重要讲话。
李三闹从破皮包里拿出一本用废弃的银行空白账页订成的记事本，捏着一截铅笔头，竖着耳朵，仔细地捕捉着文件中的重要内容，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像个勤勉的小学生。夏备偷眼看他写字，见字体稚拙率真，笔划硬朗坚挺，字字板正，笔笔不苟，却欠规范，时而伸胳膊尥腿，如长枪大戟，时而粗头笨脑，像莽牛戆汉……嘿嘿，这呆子的字竟这么有个性，虽为硬笔，但若从书法的角度看，竟很有些黄山谷、《张迁碑》的笔意。又见他一写错，就用铅笔另一头的橡皮仔细擦去，再重新写好。夏备看着，便觉好笑。李三闹似乎察觉到夏备在看他写字，便将胳膊圈起来遮挡。夏备又看他的破皮包。皮包的破旧之处都用细麻绳仔仔细细地缝上了，还染了蓝黑墨水。
这呆子！真不知给我堂堂农村银行丢了多少人，掉了多少架。知他的，只道他古怪，不知他的，怕会把他当成贩鱼卖虾的小渔贩。如此行头和做派，成何体统？真拿他没办法。
人们忽然拍起了巴掌。夏备也机械地跟着拍了几下，他发现自己有些走神，急忙把注意力拉回来。商书记正在慷慨激昂地讲：“……积极贯彻小平同志南巡讲话精神，下大力气迈大步……超常规、跳跃式……力争今年全区国民生产总值增长20%以上……固定资产投资增长50%以上……提前达到党中央提出的到本世纪末GDP翻两番的宏伟目标……跑步跨入二十一世纪，跑在全省乃至全国经济发展的前列……让开发区成为东海这个未来国际化大都市最亮丽的部分……”
“嘿嘿……翻两番，他至少官升三级。”一声冷笑，李三闹发出一个不协调的声音。
幸亏这声音不大，没引起人们注意。夏备从侧面看到前排那女子微微一笑，似在响应 李三闹的话。他不时瞟那女子一眼，根本静不下心来，商书记的讲话成了风吹的残片：
“……各镇、各区属企业必须重做发展计划和规划！我再说一遍，要打破常规，放开胆量……春风劲吹，春潮汹涌，万物复苏，万象更新，大家也应顺势而动！不是小动，是大动！不是走，更不是爬，是跑！是跳！是飞！且是加速度，是不断地、永远的加速度！……若不抓紧行动，只有被汹涌的春潮淹没！被飞奔的队伍抛弃！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辗碎！”商书记作了个有力的挥掌横劈的动作。
一千多人的会场鸦雀无声。商书记最后这一句话夏备听得真切，他不由自主晃了晃腿，动了动身子，像是试试能否跑得动，想要立马躲避滚滚车轮似的。他看看周围，似乎很多人的腿和身子都动了动，有的还摸了摸头。李三闹忽然咳嗽了两声，说了句“疯牛啊”。
很多人转头朝这边看，有人笑了起来。
“也像袋鼠！”很轻，但很清晰，是前排那位女子的声音。
作为回应，李三闹干笑了好几声。
夏备看会议议程表，见大会发言的有经济强企、强村、各镇、银行、税务、工商等的领导，第一个发言的是“春发集团董事长兼总裁贾大公。”他来了兴趣。
可临到春发集团发言时，上台的却不是贾大公，正是前排的这位年轻女子！夏备听周众前介绍她是“春发集团总会计师、财会部总经理郑春芳”。
夏备大感意外，这位叫郑春芳的女子，这么年轻，竟已是堂堂春发集团的总会计师、财务部总经理了？怕是有相当的背景吧？或是凭年轻美貌而浪得虚名吧？
夏备瞪大眼睛看着这位郑春芳上台，发言。她举止大方、沉稳，普通话极标准，发言简明扼要，生动形象。她回座位时，冲李三闹微笑了一下。李三闹也正冲她笑。
这呆人，怎么从未见他对别人有这副温柔的嘴脸呢？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商书记听了春芳的发言，似乎仍还意犹未尽，又借以大大发挥了一番：“依我看，春芳的这个发言有些保守。春发集团是我们全区经济发展的旗帜，应始终奔跑在前。春发集团承建的五十万吨大水泥项目，是由周众前副区长提议，区委集体研究决定的！是这几年来我们开发区上马的最大工业项目，设计产值两亿元，为全省第一大水泥生产企业。建成投产后，将有力地保证东海市和周边地区基础建设和经济发展的需要。你们要抓紧筹备实施，各有关部门、单位要全力支持、配合，要当成一项政治任务……”
开发区上的这个大水泥项目夏备早有耳闻，投资两个多亿，仅所需的固定资产贷款就达１、5亿元。李三闹伏案快速地写着什么，夏备偷眼看，见他在本子上写满了算式，有“石灰石、粘土、煤炭……”字样，还有一些费用列表，像是在计算水泥的生产成本。
前海镇的发言人是王副镇长，商书记说一金同志现在正和外商恰谈一重要项目，接着又说：“我们开发区有上百公里海岸线，十多万亩滩涂面积，海产养殖资源十分丰富，可惜我们还没有充分开发利用起来，和其它沿海地区相比，差距很大！这是极大的浪费！是犯罪啊同志们！……一金同志给我们带了个好头，他计划将……不知各位感想如何？我们区委一班人可是深受鼓舞啊！区委研究决定将新开建的前海镇翡翠岛养殖场作为区委的包干企业，将其建成全区的海水养殖示范区……区委区政府各部门和各镇党委政府也要以此类推，尽快研究落实包干计划……”
夏备看李三闹又在本子上认真地记：前海镇计划：镇养虾场从1000亩扩建至2000亩，省内最大。滩土（涂）养殖面积再扩大10000亩。扇贝养殖10000亩。开发翡翠岛，成全市海水养殖洋（样）班（板）基地……
看来这位秦半两也真够猛的。夏备想。受商书记讲话和会场气氛的影响，他又对自己的发言提纲作了一些修改，加进了浓重的感情色彩。
当周副区长请夏行长发言时，商书记插话：“农行今后有意加大对我们开发区经济发展支持的力度。上级行为我们开发区派来了一位年轻有为的行长。夏行长对开发区的建设和发展充满了信心。相信夏行长的到来会使农行的面貌焕然一新，给开发区带来新的生机和活力。”
夏备坐上主席台，感到台下千百双眼睛和主席台上方的灯光一起热辣辣地照烤着自己，身上顿时热将起来，体内的那股热浪又汹涌而起，一张口，充满激情与豪气。像喊口号：
“……我们一定按照区委区政府的指示和要求去做。开发区的经济发展目标就是我们农行的奋斗方向。各项目、各企业的资金需求，我们一定最大限度地予以满足。我们农行的大门向所有的企业、所有的资金需求者敞开……我们要向上级行争取更多的信贷指标和资金用于我们开发区的经济发展……我们农行全体干部员工的生命和热血与开发区经济建设的大潮一起汹涌澎湃！我们要用我们的青春和生命换来开发区光辉灿烂的明天……”
商书记和周众前带头鼓掌，夏备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下主席台。掌声未息，就响起了商书记宏亮的兴致勃勃的声音：
“大家都看到了，都听到了，夏行长的发言激情洋溢、热情诚恳、坚定有力，充满朝气与活力，我本人受到很大的激励和鼓舞！有这样的好行长，有农行强有力的支持，我们开发区经济何愁不一日千里，飞速发展！……请在座的企业家们、有关部门、各镇村的领导们积极主动地和夏行长联系，以争取更多的资金支持……”
夏备头脸上冒着热气，心脏咚咚跳着回到座位。郑春芳正侧着头和李三闹交谈。夏备落座，李三闹将头扭向一边。郑春芳也回过脸去，不再说话。夏备有心想和她打个招呼，见她这样，只好作罢。想她既是这么个身份，以后少不得和自己打交道，却不知她为何这么无视自己。心下便有三分不解三分不悦外加三分失望。
一散会，人们就过来把夏备围住了，争先和他握手打招呼，有的还迫不及待地提问有关贷款的问题。夏信义不知从哪冒出来，拉着夏备和李三闹，分开众人就往外走，说已在酒店安排好了。
李三闹挣开手，又和后面的郑春芳走在一起。
忽有一中年汉子力排众人，抢前一步，两只大手攥住夏备的胳膊，叫道：“八叔！八叔！俺是后海村的王礼进，你未见认得俺。”又向夏信义喊：“三爷，快给俺和八叔介绍介绍。”
夏信义哈哈笑道：“王书记，你总喊我三爷，现在又喊夏备八叔，我到底也不知怎么个讲究。”转向夏备介绍：“他是后海村的书记兼村主任。”
夏备只觉一团哄哄热气夹杂着难闻的口气，逼得他不由地蹙鼻皱眉后仰了脸。眼前这汉子，四十来岁的样子，平头、黑面、一脸疙瘩、身材墩实，敞怀穿一件崭新的墨绿底暗灰格双排扣西服，袖子上一块硕大的紫色长方块商标，里穿一件酱紫色圆领毛衣，外翻出一圈黑黢黢，油乎乎的衬衣领，下穿一黄色旧军裤，解放鞋。
“老亲啊！俺们王家和夏家可是老亲啊，说起来真不远，俺姨姥娘就是三爷姑家表姐的小姑，也就是八叔他叔老姑家表姑夫的妹妹……反正不远、不远，反正俺比行长小一辈，就得叫叔。三爷，你请八叔可别忘了俺，千万给俺留个座位。”这位王书记说着又紧紧握了握夏备的手，“八叔，您来了，俺村的经济就要腾飞了，就像商书记说的，像插上了翅膀。您哪天去俺那里？越早越好！俺要天天去银行候着。俺村还是农行和计经委的帮扶对象呢，你们行的孔书记在俺那里蹲点……八叔，俺急着去趟医院，先走一步……三爷，反正你请谁都是请，一只羊牵着，两只羊赶着，就不差俺一个了……”边说边急急地挤出大门走了。
夏信义笑着摇摇头，拉着夏备继续往外走。走到大会堂门口，见商书记站在一侧和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说话。因背对着，夏备看不见这男人的脸，只见他粗粗大大的脖子和后脑勺。夏备想过去和商书记打个招呼。夏信义一拽夏备从侧门急步走了出去。
夏备回头见李三闹和郑春芳边谈边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