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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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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李三闹没和任何人告别,一出酒店门就上了丰田面包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赵维公、夏备、钱红依次上了车。这是区政府的春华迎宾馆,离区农行不远。夏备请赵行长、李行长再回行里坐坐。赵维公说他累了,想早点回家休息,不一会儿头便歪在肩膀上,打起了盹。李三闹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兀自拿出旱烟袋来吧嗒开了。一时众人无语。
  夏备让司机拐个弯,先送赵行长李行长。他向身旁的钱红说:“钱行助好酒量,今天多亏了你,替了我那么多酒。否则的话,岂不更失礼?!”后半句话,夏备有意提高了嗓门,说给其他两位听。
   “有什么失礼的?要说失礼,那是他商同!岂止是失礼,简直是放肆!区委书记怎么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借着马尿撒酒风?!若不看在欢送赵行长的份上,依我的脾气真能把桌子给他掀了!”坐在副驾驶座的李三闹往前抻勾着脖子愤愤地说,好像他说话的对象不是在身后的车厢里,而是在前方空旷的夜空。
  夏备咳嗽一声,忍住了想驳斥他的冲动。
   “还是检点一下自己吧,我认为商书记发火不那么简单,是不是夏行长?”钱红偏头对夏备说,腿碰了碰他,碰完后腿顺势贴在他的腿上。
   “有点闷。”夏备转身开车窗,借机将腿闪开,往里靠了靠。
   “……咳、咳……”钱红突然咳嗽起来,朝李三闹发了火:“可不是吗?李行长,你能不能少吧嗒两下?要抽回家抽去!”。
  车到银行职工宿舍大院,夏备下来和赵维公握别,然后朝司机扬扬手,让他们回行里。他要独自散步回去,这儿离银行不远。他特意嘱咐小孙一会儿把李行长送回家。李三闹脑袋摇得像货郎鼓,连说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都习惯了,一天不骑,浑身难受。李三闹家在郊区农村。钱红说:“夏行长,宿舍已为你安排好了,住会你看看。”
  稀疏暗淡的路灯下,店铺多已打烊,街道空旷又冷清,偶有行人走过,也都行色匆匆。阵风吹来略带寒意,夏备觉着清醒了许多。他边走边理着思绪。在来开发区上任前,曲行长和他谈话,让他来开发区工作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开发区支行是全市农行系统最大的支行之一,这些年工作落后,年终综合考核连年垫底,特别是和区委区政府弄得关系紧张,举步维艰,工作局面呈萎缩状态,竞争力极度退化。从今晚商书记发火的情况看,开发区支行的境况要比他了解和想象的差得多,这难免增加了他的压力。
  一觉压力,就觉尿意。他看旁边的花坛,想找一合适的地儿。花坛里是稀疏的花卉和冻青树,仅可遮半身。他没多考虑,便走了进去。正哗哗畅流着,就听一阵“啪哒啪哒”的高跟鞋声由远而近, 前边的人行道上现出一身影,正从这边走来,是一风姿绰约的女子。高跟鞋越来越响,女子的轮廊也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女子穿一粉色风衣,围一水绿色纱巾,淡淡的月色中,娇美的面容高雅圣洁。清风如水,轻拂起她的衣襟和绿纱,如一曲粉绿色交织的美妙乐曲在浅蓝色的月光中流溢。
  他一慌张憋了回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花坛里走出来。那女子似乎刚发现他,愣了一下,脚下稍一停,复又向他这方向走来。他走出来,站在人行道上,情不自禁地盯着她,木呆呆地看。女子似乎并不害怕,也微侧过脸来看他。两人擦肩而过时,女子竟冲他略微一点头,莞尔一笑。他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如晴天丽日,千树花开。无疑这亮光是由女子的一双美目、点点皓齿、亮丽的面容发出的。他竟看得呆了,脸随着女子转过去,目光也随着她翩然的背影而去。
  一阵淡雅的清香,是辽远的山野的气息,愈加使他心旷神怡。是人是仙?是梦是幻?在区城偏僻的一隅,这么静寂的夜晚?他不由自主地朝着女子的方向挪动了脚步……
  忽然一声干咳震醒了他,一个乞丐模样的人从街对面走来。昏暗的路灯下,约略可见这人披头散发,披挂着破旧道袍,坦胸露腿,肮脏不堪,手里举着一个破唐瓷缸子,口中念念有词。
  夏备加快脚步,想避开他,但为时已晚,那人已一阵风似地飘过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角。
  夏备急回头,看见一张奇丑无比的脸,五官像是被揪到了一块,满脸疤拉,坑坑洼洼,两只眼睛足有鸭蛋般大,一眨不眨地满睁着……
  惊慌间,夏备挥手狠狠打向那人的手臂,同时使劲一挣,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那人却稳稳站在原地,指着夏备笑道:
   “劝你莫惹商书记,书记教你无宁日。
  劝你莫惹贾大公,大公教你人财空;
  劝你莫惹王礼通,礼通教你变狗熊;
  劝你莫惹李三闹,三闹教你蹲监牢;
  劝你莫惹秦半两,半两教你失官场。”
   “什么?什么?”夏备就势往后两步,和疯子拉开一定距离,有了一些安全感。他定了定神,起了好奇心,“你再说一遍。”
  疯子却住了嘴,只把破缸子伸向夏备。
  夏备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来,翻了翻,全是百元和五十元的,没零钱,便不想给他。
  那疯人摇摇头,转身就走。
  夏备忽然发现,这人是个瞎子!他虽前视,却并无固定目标,目光越过夏备,看着远方。他往前走去,把目光投向幽深缈远的夜空!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
  那人边走边朗朗诵道。
  这不是东坡先生的《海市》诗吗?自己尚且不能背诵,而这疯人竟诵背如流!夏备越发地奇了。他急喊:“回来!来,给你!”
  疯人并不回头,也不停步。
  夏备急赶过去,往他破缸子里扔了一百元钱。
  疯子只管前行,口中继续念叨:
   “劝君莫捧商书记,书记也得敬天地。
  劝君莫交贾大公,人财怎能化成空;
  劝君莫怕王礼通,英雄岂能变狗熊;
  劝君莫恨李三闹,歹人就该蹲监牢;
  劝君莫理秦半两,官场本是梦一场。
  心地无私乾坤大,随风逐云走四方。
  哈哈哈……”
  夏备这回听了个真切,但显见得疯子念叨的前后词语有别。商书记和李三闹,当然有名,自不必说,贾大公的大名威名自己也听说过一些,颇为传奇传神,那王礼通、秦半两又是谁呢?他急走两步,跟上疯子,问:“贾大公怎么能让人财空呢?王礼通、秦半两是谁?怎么回事?”
  那疯子继续念叨:
   “真大公,假大公,到头都是空。
  沧海西,沧海东,世界终大同。
  现今公化私,昔日私充公。
  私充公时公亦私,公化私时私非公。
  世事本无定,大道苍桑中……”
  疯子越走越快,瞬间不见了踪影!,夏备急追不上,只听朗朗的声音:
   “世人偏爱借东风,我道东风缥缈中。
  海市蜃楼汩没日,滔滔但见海潮红……”
  这声音回荡在初春都市冥冥的夜空,经久不息。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夏备细细回味、琢磨着,不能深解,想这人从前也应是个文人学士,不知为何沦落至此,实是可惜。再往远处寻那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想东海这较为偏远的开发区竟还有这等绝色、高雅的女子,也不知她在哪个单位,做什么工作?若将来能有缘再相见,也是人生一大幸事了,但这偌大的开发区,茫茫人海,怎能相遇?何处可寻?想到这里,他摇摇头,怅然若失了。
  疑疑惑惑地走着,忽发现刚才掏出的那一叠钱不翼而飞!摸遍了全身和随身带的小提包也没有!这让他感到丧气又晦气。
  回到行里,进了行长室,见办公桌上放着两份大红请柬。打开来,一份上面写着:
  恭请开发区农行夏备行长于一九九二年三月日(近日内)光临本店出席欢迎宴会
  东海市海蜃大酒店总经理 田 萍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日
  另一份上面写着:
  东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前海镇人民政府定于一九九二年三月日(近日内——夏行长方便的日子)在海景楼为尊贵的农行行长夏备同志举行欢迎庆贺宴会,请届时光临。
  东海市经济技术开发区前海镇镇长 秦一金(镇政府公章)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日
  这两份请柬上落款的人夏备都不认识,他觉得有点怪,两份请柬都没写具体的宴请日期,既没定日期还提前发请柬干什么?当然,定宴请时间是需征求他意见的。第二份请柬更有些小题大作,不伦不类,言辞罗嗦。为他设个欢迎宴怎好以镇政府的名义?既以镇政府的名义,又怎能落款为镇长个人呢?真可一哂。随手把两份请柬撂一边。自干信贷工作和当领导以来,酒宴天天不断,让他疲于应酬,只能挑拣一些重要的和必要的参加。他又拿起办公室秘书为他准备的区经济会议发言稿翻了翻,并不合意,想重拟个题纲。正考虑着,钱红轻轻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夏行长,您真勤奋呢,这么晚了您还……该休息了呀……”
  夏备抬起头,暗自小小的诧异,只这么一会儿功夫,钱红便焕然一新:一袭玫瑰色珊瑚绒睡袍,一双绣花拖鞋。脂面粉腮,薄施唇红,玉颈雪胸,微洒香露。长发披肩,黑亮润泽,如瀑布乍泻;丰乳秀臀,风流艳媚,似桃花初绽。
  迎着他的目光,她嫣然一笑。他急忙看别处,“唔——就休息,这就休息……”他起身离开办公桌,伸个懒腰,又马上意识到当着漂亮女下属的面这姿势欠妥,立即收势,接过钱红递上的热茶。
   “行长喜欢健身啊?楼上有健身房,不过人太多。再给您买一套健身器械放隔壁吧。”他目光刚触及到旁边地板上的哑铃、拉力器,她便说。这些健身器械是他从西山支行随身带来的。
   “不必不必,随时活动一下而已。”他说。
  钱红引夏备上四楼,打开一个房间,“夏行长,您就先凑付着住这儿吧,这原是行里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领导的房间,我重新为您收拾过了……哪里不合您意,我这就给您弄,还缺什么,您说一声,我明天就去置办。”
  一股脂粉气扑面而来。夏备“哦、哦”地应着,里外看了看,见粉壁缀花,粉幔低垂,红木大床,上铺大红锦缎鸭绒被子。桌明几净,摆放着一盆红艳艳的郁金香和一些玉雕石刻。洗手间里摆满了各色各样洗刷用具和化妆品。嚯,这条件,绝不亚于四星级宾馆!他心想,嘴里却说,“嚯!这花花绿绿大红大紫的,搞得像闺房,你们女人住才合适呢……”
  她嘻嘻笑道,“我们哪有那福份呢?若能住您这里,也似神仙了,嘻嘻……”
  他顿觉失言,干咳两声加以掩饰。
   “这被褥今天都晒过了,不知您睡着暖和不?舒服不……”她柔柔甜甜地说着,就去床边重铺被褥。
  他忙拦她,“我来,我来,不早了,你也休息吧。”
  她只嗯嗯地答着,手却不停,还把一条腿跪到床上。长长柔柔的黑发垂下去,小巧玲珑的脚踝翘起来,浑圆的屁股,凹凸有致的腰身……一股香甜迷人的气息发散开来……他站在她身后有些恍惚,急忙定定神,转身欣赏床对面的一幅书法中堂。
   “好了。”她从床上跳下来,“若有什么事,记得叫我哦,我就住在隔壁房间。”她出门时又嫣然一笑。
  他略送到门口,她突然回转身向他伸出手。他猝不及防,碰贴到她身上。她并不躲闪,仍旧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时间有些慌乱,未及躲开,感触到她温润的胴体和柔软凉滑的发丝,馥郁香甜的气息令他窒息。
  她嘻嘻笑着离开了,他站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愣。
  洗刷完,他仍无睡意,半倚在床头,欣赏对面墙壁上的书法。是一幅名为《东山赋》的行草大作,笔墨娴熟流畅,直抒胸臆,间而沉郁涩滞,抑扬顿挫。通篇气息贯通,酣畅淋漓,如江河入海,回旋激荡,又如云山渺茫,天海万里……书赋浑然一体、相得益彰。
  真大手笔也!夏备不禁直起了腰。
  雄镇黄海,盘踞胶东。绵延三百余里,势崔巍而峥嵘。尽齐鲁其犹青,接沧海之无穷。
  若夫登临巨峰,远望东瀛……
  而或烟雾海上,风掠长空。苍黛飘渺,云卷山涌,浩荡乎排浪千重;浮霭流岚,峰动壑鸣,澎湃乎万马奔腾。极目遐思,钟磬隐响于天外;凝睇神飞,香火缭绕于云中。云蒸华楼,霞蔚太清。箫韶乍起,鹤舞仙升……
  夏备凝神观赏,轻吟慢咏,若绝尘入化,清新寥远,又觉心气相通,亲切温暖,……细看落款,但见笔迹漫漶,仅能辨“……XXX人XX春于远尘阁”几个字,想是年代久远,保存不善所致。也不知这海蜃真人是何方高人,还在世否?倘日后有缘相见,拜其为师,也乃此生一大幸事。
  翌日清晨,夏备早早起床,想到处溜溜。信步上到五楼,至走廊尽头,隐约听见外面楼顶平台上有人在讲话,声音忽高忽低,抑扬顿挫,嗡嗡嗡地不甚清晰。又走近两步,听出那人是个囔鼻子,像极力在说普通话,但却撇腔拉调,带有浓重的方言。听起来很搞笑,夏备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听清一些:
   “领导和同志们,高楼大厦们,那个太……太阳云彩们,以及飞鸟走兽鱼蟹虾鳖们:
  我——是你们的行长!今天我来给你们训话!啊……那个你哪?为什么要这么高大?那个他为什么那么矮小呢?你,为什么要在天上飞?他,为什么要在海里游呢?啊?!都拿一样的工资,吃一样的饭,我给你们的那个政策也是一样的嘛,啊?!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礼喝了人家的酒了呢?你么那个应该给我回去好好地反省,写出检查。把你调出信贷科,下放那个储蓄柜,监督劳动先……”
  听到这里,夏备好笑又好奇,这是谁啊?大清早的,说些什么呢?不正常吧?
  刚要推门出去,又听那人朗诵上了:
   “啊——海浪(么你)舔去(了)最后一抹阳光
  黄昏的海洋(啊你)寂静又宽广
  一切都随落日而去了
  那渔歌、那帆影、那怀恋、那伫望……”
  这不是自己以前写的一首诗吗?不过一经这囔鼻子添枝加叶地“朗诵”,就惨不忍听了。夏备业余时间喜欢写点诗歌散文什么的,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一些。
  夏备推门出去,见一身材高大,很美面的年轻人,穿着有些陈旧的运动衣,站在楼顶平台的围墙边,冲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东方天空的一片朝霞,正起劲地挥舞着手臂,大声演讲呢。
  这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瞬间便张口结舌,目瞪口呆,木偶似地呆在那里,脸胀得黑红……好一会儿,这人才尴尬地笑笑,“嘿嘿嘿……您是、是傻(夏)……傻行长?”
  这人面部线条柔和,鼻梁高挺,眼睛大大的,闪着亮光,一笑,薄薄的面皮便有些颤动,很腼腆的样子。
   “在干什么呢?”夏备问。
   “嘿嘿……我在练……在胡说那个八道……行长您不知道我、我那个说话不太好,得好好练练……”
   “哦,练口才啊。”
   “是,行长。”
   “从哪弄的这诗歌?”
   “噢,是您写的,从前年的《东海日报》、日报上看、看到的。我、我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傻行长,我叫周勤功,营业部储蓄后台监督员。”
   “叫什么?”夏备没听清。
   “周勤功,勤奋的勤,功(忠)心耿耿的功(忠)。”
   “哦,是周勤忠。”夏备这回听明白了。
  晨风鼓动着周勤忠的衣裤,洒洒作响。夏备觉得有些凉,和这周勤忠说话也实在是累。他随口说了句“后台监督不用口才啊”,转身想下楼。
   “不是的,傻行长,我家里很穷……我得珍惜,我还……还想争取上前台。”周勤忠在他身后认真努力地说。
   “哦?上前台就是你奋斗的目标?”
   “是是是,是行长,那我就很知足了。”
   “好、好、好,小周,那你好好练。”夏备注意到旁边的石桌上放着一本《全国自学考试通用教材》,他不由得又打量了一眼这年轻人。
   夏备转身下楼,听见周勤忠更加起劲地朗诵起他的诗来:
   “汽笛(那个)一声/驶向不归的航程/选择夜航就意味着/选择孤独黑暗和苍凉/但拒绝眼泪/拒绝忧伤
   去海天的那边/开辟一片更广阔的蔚蓝/在暴风骤雨中/寻找新的海港/心中燃烧着不息的热望/船头永远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