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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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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小”朋友维克拉姆

作者:陈苑苑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138      更新:2023-10-30

       第一次见到他,我着着实实吃了一惊:又高又大的印度小伙,一双极其聪慧的眼睛,立在台阶下两米之外,面带温和礼貌的微笑,轻轻地将卷边遮阳帽取下,身体微微一欠:“我是维克拉姆”,露出雪白的牙齿。这位前房客的小叔子,说来就来了,接手Adelaide大学的一项研究工作。

       前房客是个印度女孩,在这里读书,后来嫁去了悉尼,之后竟在飞机上撞见一回。几天前,她告诉我她的小叔子要来Adelaide,他人地两疏,故请我帮助。我对印度人并没有偏见,反倒由于甘地,对他们“非暴力抵抗”的文化很有敬意。

       那时我准备退休,故开始学教育学,过起了早出晚归的学子生活,每天都兴致勃勃、忙忙碌碌。可来了人,总要应付一下。那是盛夏,我给他拿了瓶冰啤酒,他只说“谢谢”,并不推辞,也没要酒杯,对着瓶口就喝了——澳洲男子的做派。我们坐在餐桌的两边,可说什么呢?维克拉姆和我儿子同年,生日只差几天。既然他是我儿子的辈份,就聊儿子吧。

       我说儿子特别放任,特别喜欢贬低我,总说我笨,说我丑,说我胖,但……我边说边笑,觉得这样的表述很好玩,其实我是说自己、笑儿子。说着说着,他的目力集中起来,好像在哪一点上燃起了意趣,原本侧着身子,不觉中转过来正面对着我,微微地笑,静静地听。

       言归正传,我问他希望租怎样的房子?他一时也没有准头。我建议他花点时间去看房,因为这里的租约一般都是一年的,确实满意了再签。他颇以为然。第二天起,他每天找来报纸,查看租房广告,问我哪个区好,价格是否公道,离Adelaide大学有多远,等。

       两个星期以后,他觉得看到的房子都不合适,转而问道可不可以住在这里?虽然有点意外,也有不便,但不是不能考虑。他愿意与我同住,一定不以为我是讨厌之人。能被年轻人接受,自是件好事。那时我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位印度小朋友对我的影响,渗透进我的日常生活——那些称之为教养的行为细节。

       维克拉姆九岁随父母移民澳洲,家族为印度的刹帝利种姓,属于雅利安人种,欧洲人的远亲。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未受高等教育,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他头脑遗传父亲,面孔却像母亲,他这样说,而身高一米八六,来自祖父。他说话温和,嗓音里有一种磁力。

       他25岁获得数学博士学位,一毕业就去了间德国大学做研究,课题与他的毕业论文相关。他在德国居住了两年,而且由衷地喜欢那里的文化,这与我共鸣。但他还有一个理由,说德语的“u”音和印度的相同;他的姓里就有“u”,这让他很舒服。对自己的名字那么重视,不愿意被人读错,是否也是对种姓荣誉的珍视?

       这样轻的年纪有这样高的学位,又是高种姓的家庭背景,应该傲气吧?但没有,会很自我为所欲为吧?也没有,会习惯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吧?更没有,反倒很会为别人着想。

       如果说西人肌肤白净体型瘦削,会给人干净整洁的感觉,那么印度人皮肤黝黑形体略胖,好像与清爽洁净关联不上。但是,维克拉姆用餐之后绝不留一个碟子在水池里,洗完澡非将玻璃上的水迹刮净不成。如果我天黑回来,他会将门口的灯开上,睡前一定道过晚安才关门。

       很快我就没有再嫌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维克拉姆喜欢“Yum Cha扬茶”,即广东人的早中餐,而我不懂也不爱。他建议我们一同去扬茶,我不好意思说没有兴趣,勉强去了。去的是帝苑酒家,口碑很好的广东餐厅。到底我会中文,看菜单容易点。我点了虾饺,萝卜丝糕什么的,加时蔬,还要了花茶。在他眼中,好像我也不算太外行。一来二去,杨茶成了我们星期六上午的固定节目。

       维克拉姆不开车。他说他头脑里总在思考工作,开车很危险,所以他骑自行车。我的车技很差,如果有男士在,我定然不开车。可眼前这位小伙硬是不开车,那家广东餐馆走过去又太远,自行车只有一部,我只好开车。

       通常出门,我总先行一步,把车从车库里倒出来;他将门锁好,下了台阶,从车尾转过来。一次不见他进车来,我便稍等了一会儿,他还不上车,我就从后视镜里去看。只见他站在花圃前,看着地上,愣在那里。等他进了车时,却是一脸愁容。我便问,是不是我倒车碰坏了花?他说不,是两只幼鸟摔死了。我又疑心,是不是我倒车碰到了树枝,让小鸟摔下来的呢?他说也不是,它们是从鸟窝里掉下来的。原来雏鸟的羽毛还没长好,鸟巢筑得太马虎,像一只蝶,而不是一个碗的形状。

       餐馆正门在主街道上,后门则在七八米宽的辅路上,我总将车停在辅路上。那天正要停车,他要我再往前开一点。怎么呢?我没转过头脑来,他却往街道对面一指,那儿已停了部车。那车关我的事吗?我停车从未想过街对面是否有车。维克拉姆说,两边都有车,中间的距离就很窄了,车辆通行不易。哦,是这样,我接受了,遂将车往前挪了一两米。我的停车技术实在差得可以,来来回回都蹭在路牙上。好歹差不多了,他还要我再往前开一点。我说这马路间的宽度够车通过了,但他说,如果是大卡车,还是紧张的。当时我有点嫌他麻烦,但也觉得难得,他懂得为别人考虑,是所谓有社区意识。

       西人吃完饭喝咖啡,维克拉姆杨完茶也喜欢喝咖啡。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去到一间大型购物中心,意大利的CIBO在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榕树下,购物中心的屋顶专门留下空间,让树冠伸展出去。我不会品咖啡,只喝维也纳热巧克力,其实是喜欢上面的奶油。他上前订咖啡,声音轻轻的,语调慢慢的,对服务员说:“Can I have……”。在澳洲多年我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一种句式才是应有的谦逊口吻,表达出请求的意味。商家说顾客是上帝,但如果你是顾客,你把自己当上帝就差劲了。

      他讲究喝咖啡,一定要配着一种比铜钱大的饼干,两片薄薄的饼干中间夹抹茶色的奶油,相当甜。西人对甜点的热爱,叫我很难理解。这样一个大男子,也喜欢甜兮兮的东西,我感觉匪夷所思。

      扬一会茶,喝一杯咖啡,对五天的工作做了补偿。

      古典音乐是我喜欢的,但对年轻人,可能就是“Old fashion过时”的了。如果儿子到我家里来,他一定要我停放古典音乐,而如果在我车里,他自动把电台切为他喜欢的。除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他对古典音乐完全不感兴趣。而我,只要脑袋里不想事情,尤其是做家务时,一定拧开古典音乐台,而且音量调到足够大。维克拉姆从不反感。

       那时我对辛德拉名单的主题曲最为倾心。那是血泪中的生命挣扎,是灾难里的怜悯救助,是死神威逼下的良知温情。它为所有被无辜迫害的人所理解。维克拉姆不曾经历过迫害,但他也喜欢这首曲子。而问到什么是他最喜欢的曲子?回答是《月光曲》。我随即说,“那你心肠一定很软”,“太软了! ”他说自己,不知是褒是贬。

       真是“太软了”。我们很少一起用餐。因为我做了一个德国餐,知道他喜欢,便邀他共进晚餐。正当我们享受美食时,桌上有只幼蚁,慌慌张张、漫无目的、急速地爬来爬去。他看到后说,它是丢了大部队的孤独者,会饿死的。他解释蚂蚁们将食品搬进蚁穴,并不会能直接吃掉,而是要等食物上长出蘑菇以后,再吃蘑菇为生。于是他拿起一张报纸,让幼蚁爬上纸面,然后走出门去。

       我想他会把它丢在门外就行了。可他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原来他白天看到一队蚂蚁在屋后水龙头下的地面上行进。蚂蚁离开蚁穴时,会沿路留下荷尔蒙做标记,则所有出行的蚂蚁可以按原路返回家园。故他将那只蚂蚁放在大蚂蚁大队去过的地方,希望这只掉队的幼蚁可以沿路回到家中。

       蚂蚁对人无害,可以善待,但他对非杀不可的蟑螂,也杀伐有道。

       他发现了一只约2cm长的少年蟑螂,在厨房的地板上旁若无人地行走。他能判断,这是从后门爬进来的,所以提醒我要把后门关好。说完便问我要杀虫剂,对着那个蟑螂喷了几下。慌忙逃生的蟑螂沿着橱柜的垂直面往上爬,但橱柜面滑,它大概也被喷得体力不济吧,没扒拉几下就滑下来了,但却是背部着地。这下,任凭它怎样挣扎,都无法翻过身来。

       他一直在观察,结论是:它在“suffer遭罪”。于是又问我要了杀虫剂,对着仰面乱蹬的蟑螂用了比先前多了几倍的剂量,然后他继续观察。但见蟑螂仍旧不死,似乎也不肯死,他有点感慨说:“Hmm,strong willed嗯,意志好强。”

       他认为蟑螂仍不肯死,便决定结束它的痛苦。他先用纸巾压住,又要了我的拖鞋,用力一击,然后用纸巾将其抓起,再放进塑料袋,系好口,丢进了外面的垃圾桶。回到屋里他感叹:“Strong willed,a cockroach I admire 意志坚强,是只令我钦佩的蟑螂”。

       心肠软大概很少与人有冲突。但我注意到,有时他一个人在卧室时,好像在电话里与谁争辩,口气有点恼怒。开门出来,明明看到我,并不试图掩饰,显出一脸的不高兴。我便问你和谁生气吗?他的回答竟然是:“和我妈妈! ”这是内政,不可多加问询。

       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几次,我终于试探着问他为什么和妈妈生气。他说:“妈妈催我放钱到我的信用卡里去——她把卡里的钱用完了! ”妈妈要用儿子的钱?!用完了还要催促再放钱?!不用说,主卡是他的,他妈妈有一个副卡。这种中国独生子女对父母的做法,竟然在他们母子间整一个颠倒!

       我想他们兄弟两个,大概妈妈也会问哥哥要吧。如果是这样,至少他和哥哥可以倒倒苦水。哪知,他说不,“她只用我的钱。”他哥哥,也就是我前房客的丈夫,婚后就住在父母的家里,所有钱都不用花,自然比他的现金富余得多。这位母亲不仅怪异,而且不公平。他因之格外地生气。

       这件事一说破,他就源源不断地告诉我他妈妈的好多毛病,有时甚至是很不屑的口气。究其根源,他说她和丈夫结婚时只有17岁,等于还是个孩子。以后她长大成熟,自然对人对事对人生的看法改变了很多。她感到不幸福,就用花钱来补偿自己。而他心肠软,妈妈就只找他要钱。独特之处还在于她不是要了钱去花,而是花光了钱再来要!

        在父母的矛盾中间他显然同情爸爸。他说他妈妈总要抱怨他爸爸不给她生日送花什么的,他说“他(父亲)把工资全都给你了,你还要他买什么活见鬼的花! ”我真难得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同情在父母交战中生长的孩子,我不会让孩子吃这份苦。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总要受这种折磨,我真是蛮同情,便说也许我的话不合适,可能令你不快,我想问:如果你父母那么合不来,为什么会不离婚呢?他几乎脱口而出:“They both are too weak to divorce他们两个都太懦弱了以致于没有勇气离婚。”原来他想到过,深想过,并且做过判断。

       知道他父母的婚姻不好,我有点担心,会不会影响到他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的构建呢?他倒还真不消极。他好像说笑话似的:很简单,谁愿意和我一起生四个女孩就行。四个女孩!我说那肯定个个漂亮得出奇!他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柔光,颇为得意地对我缓缓点头,他对自己的长相相当自信。

       他这次来Adelaide只待14个月。项目结束,他就会去德国。他除了喜欢其文化,也认为那里的研究项目更具专业价值之外,还因为他有一位德国的女朋友。

       他们感情相当不错。他与女友的家长见过面,也就是说她家里是认可他的。在我回中国期间,她还专程来过一次。其实他们也是选择我不在的时间相聚,可以不受干扰。他的女朋友奇瘦,他就决定减重。他雄心勃勃,说“要减十公斤”。那时候我体重有点超标,需要减少一公斤。我们决定每天走一小时来实现目标。

       我们都忙。他晚上九十点钟回来是常事。待一切停当,常常都是十一点了。路上不仅没有人,连车也没有了,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前前后后地围绕着我们。如果有人看见,一定感觉怪怪的,哪有那么晚出来走路的?而更加怪怪的是,目击者一定为弄清这两人的关系大伤脑筋:显然是两代人,但肯定不是母子;半夜同行,一定亲近,总不能是男女朋友吧,然却无可推测。我便这么说,他说谁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有这么个大男子在身边我绝对安全。

       从家里走出去,几十米就上了东西向的主街道,面对山坡,脚下稍许费点力气。我迈着大步,努力跟上他。晚上路灯昏黄,天空寂清,微风徐徐。这么走一趟下来,我还真出汗不少。

       我们边走边谈,谈印度的种姓制度,谈中印边界,谈印度历史上的富有,谈英国人给印度带来的好与坏,很多印度人都说如果没有英国人,他们会富足很多,甚至发展得更好。他认为未必。在澳大利亚长大,他能看出英国文化与印度文化的不同或优劣。他不谈制度,不谈工业革命,说你只看基础建设,像样的还是英国人建的。这方面,他和他的母亲争论不休。

       我们真是无所不谈。我说起要盖的房子,说我的房子一定要有读书和练芭蕾的地方。他点头赞许。谈到对文学的兴趣,我说“我只要能读就开心了”,他在“能读”后面立刻插了“能写”——他对我还真有了解。那时候我刚刚开始动笔,当然很不自信。两年后我才开始旁听大学的中文课,我想,或许在潜意识里与他对我“能写” 的期待有关。

       议论一位朋友刚刚入籍,为了庆贺,我准备练习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是“我是、你是、我们是澳大利亚人。”我刚说到这里,他立即说:“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不错,是澳大利亚航空公司的广告歌词。

       两个月的路走下来,我达标,减下一公斤,而他的体重丝毫不动,他很沮丧。其实这个计划对他不公平。我个子小,他高大,他走两步,我得走上三步。结果对我是锻炼,对他只是毛毛雨,当然不见成果。我更多的收获是说了不少的话,尤其是听他谈论。

       一年顺顺当当地过去了,没有什么冲突和不快,使劲儿想想,好笑好气的事也有件把。

       维克拉姆心血来潮,想做个像书架那样的衣柜,书架不放书而放衣服就是了。我自告奋勇,虽然是学电的,但上过机械制图,画个三视图没有问题。按图纸买来材料,他便在院子里动起手来,专注又卖力。衣柜做成,不知道哪个环节上出了错,宽度成了深度!他深感莫名其妙,我却笑得前仰后合——这可是工程师和数学家共同设计生产出来的啊!

       然而既做好,也不想改了。本来可以平行放置的两叠衣服,如今只能够前后摆放。这么个作品,为我们增添了不少尴尬。每当我看到那个衣柜,总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但也忍不住要笑,忍不住嘲弄一番:“一个工程师,一个数学家嗳! ”

       到底还是细致之人, 最后,维克拉姆还买来垫脚材料,以免摩损地板。

       十年过去了,我们每年有一两回通讯。我常常惊讶我会受到他方方面面的影响,不再把盘子留在水池里,每一次都将浴室玻璃上的水迹刮净,懂得要将蚂蚁送回它的大部队去,知道凡事都要用“我可以……”做请求,尤其喜欢贝多芬的《月光曲》,那样静谧,那样舒展,那样清澈,那般柔情似水。

       2023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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