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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608弄未解旧案

作者:王一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418      更新:2023-01-14

        上个世纪,中国三年自然灾害最艰难之际,上海西区的愚园路608弄61号三楼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曾惊动了市府,责令彻查。一时,太平的弄堂,人人自危……

        608弄的欧式建筑,风格各异,沪上著名。过去,这里的住户大部分为有产阶层。解放前夕,住户中有些人移居海外; 解放以后,又有些人戴上帽子财产被充公,那些空出来的房产,便有政府统一调控。

       当时,61号三楼住着一个年越八十的老太太,户口簿的姓氏叫“於大夫”。於大夫老太就是国家调配过来的后来户。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於老太从绍兴老家出来,三寸金莲,颤颤悠悠,到大上海投靠儿子王同志。於老太出身于封建社会的封建家庭,却好张扬。初来沪上时,她不晓得区分场合,逢人便说自己的祖上是做官的,祖父是绍兴府的师爷,父亲是绍兴府的知县,后来,儿子告诉她,这些官都是花钱捐来的,现在是新社会,不许瞎说。之后,她转了个弯,到处说,自己的儿子是做官的。

       於老太从小被人捧着,居高临下自我独尊。新社会的上海,儿子平时没空陪老太,儿媳也不懂三从四德,更不会奉承婆婆,每日风风火火奔向工作岗位。这一切,於老太受不了,常常指桑骂槐,甚至摔碗挥杖打保姆,影响很不好。组织上考虑到王同志的难处,于是,另配了西区的一套居室,这就是愚园路608弄61号的三楼。

       这套居室,两小间朝北,一大间朝南。於老太入住后,因为她不会做饭不会洗衣,又不尊重保姆,王同志只好请来湖州的姐姐照顾母亲。   

       於老太朝北的小房间,窗口正对着后弄堂的人家。那家人家的两楼,是落地钢窗的大客厅,一到晚上,於老太可以清清楚楚地望到,客厅里的钢琴和黑白电视机。而回过头,看看自家朝南的大房间,写字台、书柜、沙发全部是王同志单位配给的,连她睡的床也是公家的。於老太自然不甘忍受,让女儿差人到绍兴老宅搬来几件老式橱柜,搬来古董字画,好像要同后弄堂比阵势。这一切,王同志皱了皱眉,竟没有发声。

       王同志是於老太最小的、唯一活在世间的儿子。於老太过了四十岁才孕育下王同志,那个时代的高龄产妇,临盆时,真的是舍命拼死!这个事情,王同志还没长大就已知道,母亲一直挂在嘴上。王同志从小乖顺,不抗母令。懂事后,王同志提出到杭州念书,於老太破天荒地同意了。以后,王同志又要到上海的大学去,於老太也破天荒地支持了。封建母亲能赞同儿子的选择,王同志感恩,但胆子也越来越大,直到王同志大学中退,在上海干起了要掉脑袋的职业……这些,於老太一点儿也不晓得,要是知道,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她记得,当年自己的隔房表亲,参加革命党,结果被大清掏心剜肺,虽然自家不是革命党的直系亲属,但怕牵连,全家统统从城里逃到乡下。这一变故,致使她期待的婚姻,飘无渺茫。不得已,无奈之年,她才在乡下嫁给了一个王姓米商。

       王米商在张市镇上有一处两进两层楼的大房子,还有若干亩出租的良田。王米商虽然经商经农,但写着一手好字,足以让人临帖。追溯其祖上,原来是当年从北方中原迁徙而来的世家。王米商的秉性与於老太完全不同,豪爽,和善,喜欢打抱不平,喜欢接济他人,是镇上有名的乡绅。很多年以后,王米商的后人到张市来寻根,提起王米商的名字,当地政府的官员居然都知晓。可惜的是,王米商早年病故,虽然留下不少财产,但於老太不会理财,也不懂结人缘,到解放初农村土地改革前,家财所剩无几。王米商的儿子王同志,脾性随父亲,也喜欢打抱不平,也喜欢接济他人。一解放,王同志做主,要把乡下家产全部捐送当地乡亲,母亲由他抚养。家乡人开会,很仁义地作出决定,给王家留下了老宅的大房子,还眼开眼闭的,把於老太的成分划进了人民内部。这一切,於老太并非能拎得清,她的思想还是民国的,甚至是大清的。

       於老太的天性,注定古稀之年仍不安分。她在608弄,很不甘心清静,不甘心左邻右舍不知晓她。她每天用榆木刨花水,一遍又一遍地把头发篦得铮亮,再戴上丝绒的黑帽,黑帽正中,缀嵌着一块深绿色的翡翠,然后戴上金丝边眼镜。她手臂细细十指尖尖,套上玉戒玉镯,晃荡晃荡,撑着手杖出门转悠。楼下住着一对教育家夫妇,平日繁忙,只有教育家的保姆闲着一张嘴,但於老太不屑一顾。日子长了,於老太在女儿的帮助下,终于有了结识,是弄堂里几个雍容清闲、能搭上话的同世代女人。这些古稀之年的老妇凑在一起,一起回忆自己的青春时光,那十九世纪末年的人生风景。这个时候,於老太特别兴奋,操着绍兴官话,从自己有几个丫环说起,到几代做官的家史,还扯上了儿子王同志。就这样,自我膨胀的心性,让她不断吹胖自己,也让心存攀比的老妇们,羡慕又嫉妒,因为,此时她们的先生或儿子,也许正处于公私合营的十字路口,也许正身陷反右斗争的漩涡之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608弄出现了流言:61号三层楼住着一个不一般的老太……流言漫漫,不知道人们已散出去多远。

       再说於老太的女儿,因为明事理,体贴弟弟王同志,才舍下在湖州做事的丈夫,出来孝顺母亲,但长此下去也不合人间情理。终于,在王同志的努力劝说下,於老太同意跟着女儿,每年上海和湖州各住半年。于是,於老太不在沪期间,61号的居室,王同志隔几日过来看看,到了星期天,王同志的孩子们也会过来玩耍。这样的出行规律,弄堂里知晓的人应该有限。

       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在全国人民生活最困难的那年,於老太在鱼米之乡的湖州,多住了一段时间。那日,王同志照例去61号开窗通风,走时可能忘了关上大门上方的气窗。过了两日,再过去,发现家门虚掩,室内字画细软已洗劫一空,母亲的箱柜里,更是搜刮得一点不剩。

       这就是608弄发生入室盗窃案的缘起。一直太平的弄堂,一下子不太平了。在那个共度时艰的年月,社会容不得半点点的坏人。

       政府十分重视这个案件,成立了专案组进驻608弄。专案组的同志加上居委会的同志,阵容不小。几天里,他们一家一家访问细查,又开居民大会,号召大家检举揭发,从早到晚,紧锣密鼓。然后放出风声,说已锁定对象,坦白者从宽,抗拒者从严。五天过去,这天凌晨,清扫垃圾的工人,在朦胧中,发现61号的后门口,堆着一个小山包,走近一看,全是用床单被面包裹的行李……

       王同志在专案组的陪同下,赶来确认与清点包裹里的东西,居然如数归还,完璧归赵!

       但是,作案者是谁呢?之后,始终无人站出来。王同志说,失物已归,犯者知错,请求不要再追究。于是,该案就不了了之了。

       因为这个案件,王同志决定不让於老太返沪,长期滞留湖州。不久,王同志听说下级机关有位同志也住在608弄,因生育了七个子女,住房局促,于是,他主动提出置换,以大换小。之后,於老太的家便置换到了同弄堂的3号。

       然而,於老太并未住过608弄3号。1965年初,她在湖州去世,享年84岁。

 

续篇:

 

       前篇说到王同志的母亲於老太搬到608弄3号后,没住过一天就走了。但是,谁也没想到,灵通的盗神却跟着她的魂识,也从61号来到了3号。时间到了本世纪初,3号一楼王同志的家又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这次不但惊动了市里有关部门,还惊动了上海日本领事馆。真的是外事无小事。

       於老太离世后的愚园路608弄,经过上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大浪洗涤,弄堂里的各色人物,或改头换面,或各奔东西,然后又涌来一批新的各色人物。总之,王同志从五七干校回来的时候,这条弄堂已似一介老妇,满面衰纹。

       这个时候,王同志3号房子的户口簿上,写着儿子小王的名字。九十年代初,小王夫妇去了美国,之后,房子一直空置。直至这间房子又有人进来住。

       来者手持日本护照,据派出所的住户登记信息,是王同志的女婿。女婿姓范,日本公司派驻上海,周围的上海人都叫他范总。

       范总原本也是上海人,历经下乡知青、大学教师、访问学者,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企业的高管。

       但是,范总决不是一个脑袋活络的人。在人们叫他小范的知青时代,他曾自告奋勇,怀揣一颗手榴弹,冒着零下50度的冰冻运送战备粮,半夜的黑龙江冰道上,小范的爬犁与老毛子的坦克对峙并行,警觉的小范竖起皮帽,结果差点冻掉了两个耳朵。如今疫情,每天出门要戴口罩,可他萎缩僵硬的双耳壳,挂不住口罩,十分窘迫。

       范总的心怀也并不远大。在人们叫他范老师的大学后时代,也就是访问学者归国后,市里送他上井冈山重温初心,一看组织上有让他跨越本职的意思,范老师马上退缩了,他像北方老农民,还是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因为当时太太和女儿还在日本留学。后来就是到了日本公司上班,他还是老农民似的本分,只知道在研发这块地里刨土觅食。

        然而,命运偏偏要与范总嬉戏,明明不谙职场游戏规则的他,却被公司会长选中,非要派他到上海,还旁敲侧击地劝他换本派司。

       上海分公司的氛围风格,与日本总公司差异很大,因为里面坐着的大部分是上海人,或是外地来的新上海人。这些人,与范总过去熟悉的老上海人,已经很不一样。还没上多少天班,就有陷入派斗危险的感觉。兴国宾馆是不想住下去了,每天没有安宁。于是,在老丈人王同志的好意下,范总决定暂时住到608弄3号。3号的家,基本是清静的,范总白天上班,晚上睡觉,休息日去静安寺烧香打坐。半年后,女儿在日本考上了大学,管女儿的太太也回到上海工作,两人世界乐悠悠。 

       范太回来的时候,从日本运来好几只大木箱,外资系的宅急便开进弄堂的时候,围了一圈的人看热闹,看热闹的大多是弄堂里的闲人,有保安,有回收废品的,还有接送孙儿的大伯大妈……二十世纪初的上海人,对海外回来的且有红派司的,既羡慕又亲热,还有一点点酸。

       而这两个假洋鬼子,习惯了在日本的做派,每天缩短四肢,主动向邻居打招呼,脸上堆着装出来的笑。他们很忙,家里白天基本无人。这样的日常规律,派出所和居委会应该是了解的,因为除了信息登记,当时市政府对外国人在上海的居住环境,就像销售外销房一样,是有限制的。尽管如此,被人关注,被人警惕,也蛮好,至少安全呀,范总夫妇如此思想。

       那天傍晚,范总公司的车照例送他回608弄,结果,车到弄堂口就开不进去了。只见3号的大门口,拥着许多朝里张望的面孔,里三层外三层的。范总挤进去一看,房门口拦着两只椅子。范太站在门外,她红着脸,但很冷静,说:“我也刚刚到家,家里进贼了,翻得一塌糊涂,已报警,现在先保护现场。”

       范总伸进脑袋,看见整个房间翻天覆地,不知大盗要找什么,连书柜里的书也一本一本翻开,就差吊灯没拽下来。公安部门很快来了人,有进现场技术侦查的,有向范总夫妇了解财物损失情况的,还有找弄堂口保安的……范总的日本公司也来了人,配合警方工作,并联系日本领事馆确认相关事务程序。 

      侦查了半天,结果只有一个人的形迹,清点了半天,结果只缺了范太的首饰和范总的一只劳力士表。警官们说,这是惯犯所为。首饰和劳力士都是装门面用的,人的性命无碍最最重要,范总和太太这样互相安慰。

       两天后,他们重回3号居住,晚上,范太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房间里有一双眼睛在飘忽。

       外事无小事,警官们特别卖力,仅仅几天功夫,警官们就有了确凿的发现:有人在黑市兜售过劳力士和外国首饰,并已经销赃,买方是谁,正在追查。又过几日,静安区公安局宣告案犯已捕获……

       那天,范总夫妇走进同仁路南京西路口的警局,听取案情。得知,盗窃者真的是惯犯,刚从监狱出来,盗窃者家里穷得作孽,妻子是残疾,孩子也是残疾,警方希望范总范太能放弃赔偿。然后,又递给范太一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滚出来一副水钻耳环。警官说,这副耳环应该是您的吧,请确认,犯人留下它们,是原想送给自己的老婆……

       就这样结案了,说不清是简单还是复杂。总之,范太捏着牛皮信封,叹着气,跟着范总回到了愚园路608弄。这个案件是一定要向王同志报告的,两人都这样想……

       不知是谁说的,历史从不重复自己,但是,它会押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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