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和一位朋友聊天的时候，他谈起了疫情中女儿索菲的健康状况，令我大吃一惊。
他和妻子在去年九月时发现索菲日渐消瘦，食欲不振，百劝无效，不如如何是好，于是为她联系心理医生。岂料约到的时间最快是两个月之后，因为疫情中青少年心理疾病患者众多，医生们实在繁忙。待索菲看到医生时，体重已经下降到危及生命，立即入住西雅图儿童医院住院治疗。朋友所担心的得到证实，女儿患的是神经性厌食症。厌食症的死亡率高达10%，是所有精神疾病中死亡率最高的。索菲所幸住院一星期后脱离了危险。朋友还言及，当时医院里住满了同样的年轻患者。
疫情前我数次见过索菲，原是一名健康活泼的足球运动员，十五岁的豆蔻年华，青春洋溢的金发女孩。同事回忆说，一年前女儿的高中从实体课转上网课，足球训练和赛事也都停止了，索菲整天呆在家里，缺乏运动，渐渐地失去饿的感觉，食欲越来越低。朋友和妻子都是充满爱心的优秀教师，深知青少年心理。妻子还曾做过十年NASA宇航员，历经过严峻的太空飞行体能及心理挑战。难以令人想象，他们的女儿会患上这般严重的心理疾病。
新冠疫情的到来给家家户户带来巨大的压力。我的女儿去年也经受了疫情的打击。2020是恺伦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她从来都是我眼中的“开心果”，朋友们心中的“乐观球”，她“滚”哪里就把欢乐带到哪里，因此被朋友们戏称为“Ball of Optimism”。可是，自从三月五日学校关门上网课后，一切课外活动也随之取消，“乐观球”的笑容越来越少，乐观之气仿佛在泄漏。
喜欢运动的恺伦是学校女子赛艇队队长，带领队员们在秋天赛季中取得了好成绩，正雄心勃勃地预备在春天赛季中更上一层楼。每天课后的划船练习停止后，恺伦和队友们自发去公园跑步，保持体能训练，依然期待四月和五月的赛事如期举办。然而到了三月底，所有赛艇比赛都取消了，一些家长也开始禁止孩子外出，无异于赛艇队解散了。这对女儿是一记重锤。
第二个重锤接踵而来，2020年西雅图首次举办太平洋国际钢琴大赛，因为举办方担心疫情扩散，就在比赛前夕改为录像参赛。恺伦在2019年的美国西北地区肖邦钢琴大赛和西雅图俄国音乐钢琴赛中一连荣获两个金奖，钢琴老师对她又一次寄予厚望，她自己也兴致勃勃地想与国际钢琴手们同台竞技，却因录像参赛而未能如愿。虽然后来女儿的演奏录像获得了银奖，得到评委们的好评，她却不愿跟任何人提及这场比赛。家中晚饭后的琴声越来越少了，原本喜欢用音乐表达喜怒哀乐的女儿竟然开始疏远钢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恺伦沮丧中又有第三个重锤落下，四月中旬的全州科学奥林匹克大赛因疫情被取消。她是学校科学奥林匹克俱乐部共同主席，去年开学以来就和队友们踌躇满志地计划打败劲敌，升级2020全美大赛。他们至今的最佳战绩是2019年全州季军，而冠亚军才有资格走向全国。女儿不仅仅是想和队友们共赴全美盛事，还渴望带着她的“胡子先生”闯荡江湖。
话说这一年的比赛项目增添了“Sound of the Music（音乐之声）”，即赛手们用自己制作的乐器参赛，恺伦两年前就期待这个项目开赛，如愿以偿，兴奋不已，花了整整两周的圣诞节假期泡在闺蜜家的木工房。她三年前在网上听到中国传统乐器中阮的演奏曲，立刻惊艳，为其神奇圆润的音色所陶醉，第二年暑假去中国的时候专门拜中阮老师学艺，之后抱着一把中阮回到美国。现在她就以中阮为雏形，做出了一把有模有样的乐器，取名“胡子先生”：修长的琴颈下，八角形的琴身上两个出音孔犹如炯炯有神的双眼，拴系四根琴弦的缚弦木雕好似一抹胡子。就在三月七日的地区赛中，“胡子先生”很争气地拿下项目冠军，跟主人一起荣获晋级州赛资格。如今州赛没了，进军全美大赛之梦成为泡影。
梦想一个接一个地破灭。所有课外活动化为零，恺伦计划中多姿多彩的高中生活如今暗淡无光。要知道，友情、体育运动和社团活动是美国高中生活最缤纷的色彩。“乐观球”弹跳不起来了，从脚步声就听得出“球”的心情，她向来在家中下楼的脚步都是一跳一跳的轻快，如今却只听见沉重的一步步，更别说笑声了。
本该五月份开始的毕业季嘉年华会，坏消息又一个个传来，毕业早餐取消了，毕业舞会也取消了。恺伦特地为舞会买的一袭天蓝色长裙，本该在毕业舞会上旋转如风，灿烂如花，却未能走出卧室的门。青春的花朵仿佛凋谢在衣橱里。
每天看着这只被疫情囚禁的小鸟，我爱莫能助。在家上班的我也无处可逃，西雅图的春天总是阴雨绵绵，而餐馆及室内公共设施都关门了。整天和女儿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跟她说话都要三思。说多了，她嫌你啰嗦，不愿回应；不说吧，更怕她闷。眼下这个“乐观球”里的气，是对疫情、对生不逢时的怨气。
我原本很为母女关系融洽而自豪。在美国从事教育工作多年，我发现华裔家庭的亲子关系中母女关系最容易出问题，培养出了优秀乖儿子、却养育出了叛逆女儿的母亲并不少见。虽然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原因，但主要原因之一可以说在中国文化中成长的母亲对美国女儿管教过于严格、多度保护，原因之二是中国母亲忙于工作，不懂得满足女儿细腻的感情要求。美国社会在女权主义思潮的矫正过枉中助长了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反叛，美国女儿们比儿子更要挑衅中国母亲的权威。
我深信儿女并非自己的财产，父母只是孩子的管家。最轻省的教养就是把儿女带到上帝面前，让他亲自管教，然后给予孩子充分的信任和自由。在教会长大的恺伦确实蒙受了上帝的祝福，学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比如学校内外的活动，她有的朋友只要跟父母说恺伦也去，就会得到父母的许可放行。
透过疫情的阴云才发现，我们的母女关系原是风和日丽下的一帆风顺。如今乌云压顶，我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只能为她默默祷告。
女儿生来第一次面对如此之多无法预测、又不可掌控的因素，所幸她的内心有不变的信仰，教会里有好伙伴。她坚持参加教会的各种线上聚会，每周主日的信息和周五的读经，每月一次的高中组聚会等等。她还在哥哥的建议下用BibleGateway网站发送的每日经文灵修。女儿后来回忆说，在那段沮丧的日子里是上帝的话帮助了她。有一天，BibleGateway发送了诗篇里的一句经文，特别摸着了她的心，并且奇妙地盘旋在她的脑海：“When anxiety was great within me, your consolation brought joy to my soul（我心里多忧多疑，你安慰我，就使我欢乐。）”从上帝而来的喜乐让她又开始在教会服事，在线上带领主日学的孩子们唱诗歌，用歌声鼓舞弟弟妹妹们勇敢地面对疫情。
她也没忘记去帮助比她烦恼更多的朋友。她在学校有个患忧郁症的朋友莎拉，莎拉的父亲在她十六岁那年改变性别，步Bruce Jenner之后尘。Bruce是美国著名运动员，在1976年获得奥林匹克十项全能运动金牌，有过三个妻子的他在六十五岁之际换性改名Caitlyn，成了美国各媒体的热点新闻。Bruce声称自己女儿心生在男人身，且不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该属个人隐私，却被媒体大肆炒作成“勇敢做自己”的英雄。莎拉的父亲也“勇敢做自己”，却给妻女带来一场灾难，三口之家从此天翻地覆。妻子不得不辞去工作、进行心理治疗，莎拉患上忧郁症，一边看心理医生，一边吃药。母亲想极力维持婚姻，但实在无法面对“新妻”，一年后离婚。可怜的莎拉不愿让同学知道家中事，只告诉了一人，就是恺伦。恺伦为她保密，对我都没说。还是莎拉的母亲告诉我家庭巨变，并感激恺伦对于莎拉的帮助和支持。六月初，莎拉十八岁的生日到了，恺伦去她家中为她庆祝。这个重要的成年礼之日，莎拉只有恺伦陪伴在身边。女儿回来后说，莎拉最大的盼望就是九月份离家去上大学。
六月中旬，恺伦以National Merit Scholarship（全美优秀学生奖学金）获得者和Valedictorian（全校最优秀毕业生）荣誉毕业，还囊括了数学、科学、英语和音乐科优秀学生奖。遗憾的是毕业典礼取消了，恺伦却已经不在乎了，因为她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作。
毕业第二天，她就开车去上班了，在Home Depot做收银员，那是她最想做的，出门面对面和人交流。我和先生支持她飞出家门，外出虽然有感染新冠病毒的风险，但对心理健康的益处远胜那风险。圣经说“喜乐的心乃是良药”，现代医学研究也发现，喜乐的心能帮助人们提高自身的免疫能力。
恢复自由的小鸟又快乐起来了，每天下班回到家都跟我们讲述工作见闻，尤其是形形色色的顾客，和蔼可亲的，冷言冷语的，喜欢抱怨妻子的，企图贪小便宜的，甚至偷窃未遂的……。女儿的柜台仿佛成了研究人性的最佳学校。难怪美国父母们喜欢鼓励家中teenager暑期打工，岂止是挣钱，还是了解社会的窗口。女儿还跟店员同事们交上了朋友，完全不同于她过去的校园朋友圈，比如文化程度不高却精通各种家用工具的，胸无大志却兢兢业业的。
暑期对于女儿来说一晃而过，九月份开始了大学生活。她的大学可以选择住家或住校，不用说，她选择住校，我和先生也放飞她去享受独立的校园生活。被电脑系和音乐学院同时录取的恺伦，成了知识海洋中的一尾鱼。她有幸师从一位著名钢琴教授，拿到了钢琴奖学金，生活中又充满了音乐。2020在“乐观球”忙碌的“滚动”中结尾。
朋友的女儿索菲幸而有父母的关爱，父母带着她“飞”出家门，一起去户外活动，我有时在住家附近的公园看到朋友父女俩在草坪上踢足球。索菲如今身心都已恢复正常。生活在健康家庭的索菲，尚且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那些原本亲子关系不佳、甚至家庭破碎的孩子又如何能应付疫情的挑战？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今年10月发布的全球儿童心理健康报告指出，新冠疫情加剧了儿童和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全球层面七分之一以上的10至19岁人有确诊的精神障碍，而这不过是冰山的一角。
今年九月，美国中小学都恢复了实体上课，在一年半的网课之后，且不说学生们普遍的学业水平之低前所未见，老师们发现traumatized(受精神创伤的)学生不在少数，表现症状为焦虑、抑郁、疲劳、麻木、注意力涣散和沉默不语等等。大学生们的心理健康状况也不容乐观。名校北卡大学教堂山分校在秋季开学五周内就发生了四起自杀事件，令人震惊，以致校长沉痛地发出声明：“无论是在我们的校园还是在全国，目前都处于心理健康危机中。”
至今疫情的阴影笼罩全球将近两年，该是反思的时候了，不仅仅是政治家们决策者们，父母们也应该反思，是否过度担心身体的染疾而忽视了心理健康。蹲家抗疫政策是否对抑制美国疫情有效值得争议，而青少年们为此付出心理健康的代价却是不争的事实，也是媒体欠缺报道、社会缺乏关注的。
被疫情关闭在家的这代青少年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让我们放飞孩子吧。
（写于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