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尊沉梦了千年的睡佛:身长4.25米,天庭饱满,鼻正口方,两耳垂肩,卷发为珠,通身袈裟,袒胸跣足,右手微托后脑,静睡于石枕之上,头南面东,曲肱半睡,神态安详……
在初春料峭的晚风中,满山的松涛、竹籁,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都伴着睡佛,均匀地呼吸。夕阳余晖下,我独自与佛默默相对,开始了我们以风为饮的“心斋”。敢问“心斋”?《庄子》云:“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此刻,我屏住呼吸,静静地,静静地,好想听到睡佛心跳的声音,触摸她的血脉,唤醒她沉睡千年的梦,看到她开眼、启唇,以及她轻轻漾开的笑颜……
她却一直沉睡在自己的梦里,沉睡在千年的风霜雪雨里,沉睡在千年的明媚阳光和如水月色里,沉睡在岁月的悠悠长河里,怀抱一卷千年故事,怀抱若干一千零一夜,默默无语。她的梦里,穿越着哒哒的马蹄,从唐宋时期,一直穿越至今。
她沉静得没有太多人懂她,仰慕她,以至于我能够独自一人长久地与她对话。她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在距离昆明30公里的安宁市东郊小桃花村洛阳山上,在通往滇西方向沿线楚雄、大理、丽江和香格里拉的高速路旁,村庄的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草木茂盛的山林,在半山之间,坐落着一座千年寺庙——法华寺,这里拥有云南省第二大石窟群,分别刻于东、南两岩,东岩刻有十八罗汉、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等,而这尊睡佛,就安然地躺在西岩,躺在葱茏的草木之间。
站在山上,俯眺山脚下的小小村庄以及几公里外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法华寺住持释了见感慨地说,其实山脚下不远处那就是安宁市区,是喧闹的城市;然而,仅仅几公里之隔,这座看似不起眼但却草木茂盛的洛阳山上,却又是如此宁静和安详,小鸟每天欢唱着唤醒每一个早晨,又呢喃着送走每一个黄昏;清风中漂浮着隐约的花香气息,沁人心脾,让人心旷神怡;偶有羊羔撒娇似的咩咩声传来,被世俗缠裹得麻木的心顿然柔软了许多;几声鸡鸣,几声狗吠,自己恍若突然掉进了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里,沉醉而迷惑。窃喜的是,这里是离尘世最近的世外桃源,而我竟然在这个夕阳余晖普照的黄昏里,和她如此亲近,更有初春微凉的晚风拂面,备感清新!
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碧绿山坡,当我面对一块立于1965年的石碑,越过碑刻“云南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仰望着被誉为“云南省第二大石窟群”的一尊尊佛像,罗汉崖上残缺的十八罗汉,有几尊已经被断了头,只剩下身体。这一切,让我顿然想起舞着干戚却猛志常在,“以乳为目,以脐为口”的刑天,而使这些罗汉断头的却是40多年前的红卫兵斗士。被断头的罗汉们剩下的身体,没有舞着任何干戚,他们披着袈裟,有的庄重安然,有的怡然曲肱,宽容面世,却又像在叹息,欲言又止,而其言尽藏心腹之中,和西岩上的那尊睡佛一起,把一个千年的故事,藏在心里。
沿着罗汉崖而上,从西岩睡佛龛向高处行进十米许,我们看到了又一奇景:有块巨大的趸沙石兀立着,高5米,长4米,作二层阶梯状,上面刻着著名的禹王碑文,内容是记述大禹治水的经过。这是明朝嘉靖年间拓刻的禹碑。
从东崖沿山径往南崖走去,途中石窟上有二窟相邻,内刻有释迦牟尼佛苦行图,右袈左袒,双手抱膝,低头沉思。邻窟刻有牧女献乳和青牛驮经图。牧女广袖长衣,手捧碗盏,身后紧跟水牛一头,背驮经书,以牛角轻触牧女……
坐禅于天地之间,只有风,能解读这千年的传奇。
在史料中我们了解到,安宁法华寺石窟群诞生于与中原地区唐、宋两个朝代几乎相始终的南诏大理国时期。千年以前的南诏大理国正处于亚洲的唐宋文化圈和印度文化圈相交割的区域内,因而不同程度地吸收了唐宋文化和印度文化的营养,并结合土著文化,创造和发展出一种融汇各种文化为一体的复合文化。而南诏大理国时期,文化艺术已经高度繁荣。其艺术作品所达到的水平在云南古代文化史上是空前绝后的。其中的雕塑艺术已经十分发达,这时期的雕塑艺术又以石雕和石刻最为突出。剑川石钟山石窟、大理挖色石窟、地藏寺石幢、剑川金华山摩崖造像、晋宁摩崖造像、禄劝密达拉摩造像都是南诏大理国时期出色的石雕石刻作品;安宁法华寺石窟,也在这个时期,应运而生。
安宁法华寺石窟的诞生,是应了什么样的“运”、缘了什么样的“缘”?《安宁州志》有载:“每阴雨晴明,佛殿昏暗,忽霞光满室,四壁佛像须眉毕现,令顷复暗。”在罗汉崖下,轻轻仰首间,在其正中位置,一块约60×40厘米的长方形石碑,上面镌刻着两个正楷大字“晚照”映入眼帘,据传为清朝安宁刺史高钤所书。“法华晚照”乃世间奇景,千年以前,如此规模的系列石窟建于此山,并非偶然。据当地民间传说,这一奇景六十年方可见到一次,即乙酉年春分,在那一天,太阳落山后,霞光又集中返照到洛阳山中。此时,法华寺周围青松挂彩,层林尽染,大地生辉。石窟雕像在阳光下栩栩如生,就像穿着霓裳的众仙驾着五色祥云来此集会一般,无比壮丽和神奇。农历乙酉年春分,阳历2005年3月20日,在安宁法华寺看到了60年一遇的“法华晚照”之后,有位女士记下了激动的瞬间:“这时的天气变来变去,忽晴忽暗,一会儿大风一会儿大雨,云层一会儿又厚又重,一会儿又被极快的风速吹开,天空一暗……(然而)就在这时,树梢左边有几块云发生了神奇的改变,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快速地聚在了一起,我看那种形状,觉得有点像一尊头戴法冠、双手合十、衣袂飘扬的菩萨,阳光反射在上面,整个外形金光四射,宝像庄严,从左边山的方向迅速升起,飘向大殿门首众人站着的地方,随之祥云瑞结,而且全是七彩云啊!我惊异之极,眨了眨眼后再睁开,天啊!我好像看到云端上有三尊菩萨。两尊站立状、一尊坐在莲台上,通体透亮,身上金光四射。就用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凌空看着我,似乎伸手可及。一时间,我浑身的毛孔就像全部打开,眼泪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全身无力,双腿一软,跪在了被雨水打湿的地上。……”
当然,这是一位佛教信徒眼中的“晚照”;而科学家眼中的“晚照”,又当如何?篇幅有限,在此暂时不去探究了。
其实,神奇的“晚照”现象,古已有之,可以想见石窟群诞生的千年之前,我们的祖先站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洛阳山上,是怎样的震撼、震惊!60年一见的“晚照”,农历乙酉年春分这天,当日落之后,再重新升起,金光灿灿地照在这座山、这个位置上,其情、其景,千百年来目击者的感受,应该如出一辙啊!可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无法想象,西岩上的睡佛,已经在这里做了千年的“晚照”之梦。这神奇的石窟群,是始于唐朝的天宝初年,还是始于宋代大理国时期,历史模棱于天地之间。这千古的秘密,是否可以破译?
而据史书记载,法华寺始建于唐朝玄宗天宝初年(公元741年),传闻为六祖弟子所建。到了大理国时代,白族段氏国王在这里开凿了继剑川石宝山之后的又一处石窟群,将南诏大理国文化延伸至此,成为云南文化史上璀璨的一页。
千年的石窟,在经历了岁月的风霜雪雨洗礼之后,尽管许多地方被人为剥蚀、破坏,但我们依然能透过这画面上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神,触摸他们的心跳,感受他们流通的血脉,倾听他们和山风一道起伏的均匀呼吸,与之对话。
初春料峭的晚风中,撼动魂魄、吐纳百代的千年睡佛,呼之欲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