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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葬礼

作者:安静(奥地利)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085      更新:2020-09-30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我的婆婆溘然长逝。平时照顾她的保姆和二姐西尔维娅强忍悲痛为她清洁身体,换上最好的黑衣服,然后请古尔克村大教堂的本堂神父到家来做弥撒,请殡葬公司、订棺木等等。很快,讣告醒目地贴在这个位于奥地利、意大利和斯洛文尼亚交界之处的小村的各个商店门口。

 

穆提(中)生前和家人在一起

 

       婆婆名叫罗西娜,家人都喊她穆提,在德语中,这是妈妈的昵称。

       3天以后,穆提的灵柩停在墓园旁的一个八角楼里供人们吊唁。小巧的云杉棺木很精致,棺盖上雕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被白色和黄色的鲜花覆盖着。棺木四面雕着花纹,棺盖四边垂下白色的缎带蕾丝,十分雅致,婆婆就安息在里面。许多花圈围绕着灵柩,这些花圈全是娇嫩欲滴的鲜花制作的,挽联则使用高贵的灰色、橘黄色和黑色的缎带。八角楼的7面墙上画着宗教油画,屋顶上画着祥云缭绕,直达天堂。正面主墙是一组雕塑,圣徒有的跪着祈祷,有的乘着祥云升天,长着翅膀的天使下来迎接......能在死后升入天堂,让人有所宽慰。祭坛上点着好些蜡烛,摆放着两束红色的康乃馨,一个装着圣水的杯子,旁边放着圣枝。

       我们拿起圣水洒向棺木,然后站在一旁静默哀悼。

       村里一个资深的有威望的非神职人员和两个修女为穆提主持了一场追思会。那个男人说,穆提的一生经历了艰难的岁月,但她却并没有因此变得生硬……修女说,穆提现在脱离了痛苦,终于到了主的怀抱……大约有30来人参加了追思会,人们唱歌、祈祷。会后,家人站在灵堂前接待来吊唁的人们,亲友一个个给穆提的棺木洒圣水,在胸前划十字,和家人握手。

       又过一天,是穆提上路的日子,刚好是中国的清明节。

       中午1点半左右,家人和主要亲戚全都穿着深色衣服,站在停灵的八角楼里。穆提的灵柩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送葬的村民们每人拿着一枝康乃馨,陆续来到穆提的灵前,先是用圣枝沾圣水洒在穆提的棺椁上,然后划十字,和家人一一握手拥抱。

       1点40分,天主教堂的钟声急急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通知村民们,葬礼就要开始了。钟声惊起了一群黑色的飞鸟,它们从洋葱顶的教堂上方扑拉拉掠过。肥胖的神父来了,戴着紫红色的帽子,身穿紫红和黑色相间的袍子,虔诚地为穆提祈祷。四个辅祭儿童,白衣紫裙紫披肩,血色清纯,犹如天使从天而降,站在门口。一个穿制服戴帽子的汉子拿着一柄耶稣受难十字架,另外4个和他一样装束的汉子进来,移开棺椁和祭坛上的鲜花,把棺木抬到一部铺着白色花边的黑布的平板车上。

       两点,让人心焦的钟声更加急促地敲响了,似乎不停地、不停地催促着,该上路了,该上路了。霎时,空灵的乡村民歌响起,无伴奏的四个声部,明亮的高音、深沉的低音交织在一起,仿佛天籁之音,温暖、和谐、庄重、肃穆,像泉水一样缓缓流过心田,唤起婴儿般柔和的绮思,好像在劝说道,去吧,到天堂去吧,那里敏感、丰富、唯美、坚韧而温厚;极乐世界,光芒四射,仙乐飘飘,天使们裙琚飞扬…… 

       我抬起朦胧泪眼。这是个晴朗的日子,蓝天白云,绿草如茵,远处褪去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脉变成紫蓝色。罗马式和哥特式风格相结合的教堂钟塔高耸入云,玻璃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的穆提在那个花纹精致的奶油色木盒子里痛苦着,快乐着,我看不见她的脸,却能想象,她那黑色的考究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好像沉沉的水波在周身荡漾。

 

公公婆婆生前合影   

 

       此刻,在遥远的东方,悼念亲人的祭祀活动也正在进行。清明时节泪雨纷纷,烛光点点纸钱飘飘。我不禁想起闻一多先生的诗《也许——葬歌》:“也许你真是哭得太累,也许,也许你要睡一睡,那么叫夜鹰不要咳嗽,蛙不要号,蝙蝠不要飞,……那么你先把眼皮闭紧,我就让你睡,我让你睡,我把黄土轻轻盖著你,我叫纸钱儿缓缓的飞。”

       现实与幻觉交相辉映。在那一刹那,我建立起我自己的、关于天堂的幻想。这一幕就这样永远定格在脑海中。

       神父和白衣紫裙天使在前引路,载着穆提灵柩的小车缓缓前行,身着黑衣的亲人和送葬的村民们紧跟其后,绕着美丽的墓园,慢慢走进教堂。

       管风琴把人们带到另一个奇妙的世界,女琴手坐在高高的台子上,琴声摇曳,像淡淡的雾气,教堂里升腾着不确定的蓝色,每个人的眼睛像星光一样闪闪烁烁。那些华丽的壁画和雕塑,此刻悄然淡去,弥漫着四周的,是人们的爱,还有天父的慈悲悯怀。

       神父主持了弥撒。他说,他从未在村里见过穆提,也从不认识穆提,当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穆提时,她躺在床上,刚刚离开人世。通过别人的回忆他了解到,穆提有着艰难的人生,家庭的艰辛使她不得不从12岁就开始工作……

       他还说,耶稣死了,可他又重新站起复活;穆提离开人世,她也将站起,获得自由和快乐,走向天主,开始新生。我们不要因此而悲伤。

       管风琴再次响起,琴手幽幽地歌唱,浑厚高亢的女高音像天鹅的羽毛般辉煌,像郁金香般瑰丽。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宗教音乐有那么多的女高音,那是来自天堂的声音,那是要引领我们走向天堂。

       神父也开始唱,全体开始唱。

       然后,祈祷。歌唱。领圣体。

       再祈祷,再歌唱。

       身着黑衣的修女说:穆提没有离开我们,她只不过在另一个房间,我们还可以叫喊她的名字,她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弥撒中,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死去活来,偶有泪眼婆娑和几乎觉察不到的低低的饮泣。

       弥撒结束后,依旧是白衣紫裙天使引路,引导着穆提的灵柩缓缓来到墓前。这是一个家族的坟墓,墓穴已经打开,紫裙女童使劲摇晃着手中的银器,在乳香蒸腾之中,歌声再次响起,10位来自本村的歌者,身穿棕色、绿色相间的传统民族服装,围着墓穴,轻柔地、深情地唱着送别的歌,忧郁与甜蜜相伴,悲伤与默想共随,在如泣如诉、哀怨委婉的无伴奏和声中,4个壮汉把穆提的棺椁轻轻放入两米深的墓底。

       歌声中,穆提的身体慢慢沉了下去,紧依在她的丈夫和其他故去家人的遗骨旁。

       歌声中,家人和众亲友在坟前把圣水洒向棺椁,排队轮流把一枝枝缠着黑色缎带的红色康乃馨放入墓穴中,再铲上一抔土,覆盖在棺木上。

       歌声中,穆提的灵魂缓缓升上天国。

       葬礼结束后,家人邀请歌手、亲友共约50来人到教堂旁的饭店进餐。歌手之一就是该饭店的前领班,现已退休。在当地,每个村都有个歌唱队,古尔克村的歌唱队约40余人,非常著名和专业,曾在意大利罗马大教堂前演出和比赛,他们中的有些人也是教会唱诗班的成员。他们都有自己其他正式的职业,歌唱只是美好的业余爱好,为穆提的葬礼歌唱,他们分文未取,仅仅是获邀共进晚餐。神父也参加了晚餐。

       晚餐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回去了。晚上8点左右,我再次来到墓园,见墓穴已经合上,覆盖着鲜花,旁边烛光闪烁。花丛中有个给二姐的信封,打开一看,里面是20欧元,还有张唁卡,上面写着:亲爱的西尔维亚,过些日子,请替我为你妈妈买一束鲜花……

       抬头只见,月牙弯弯,满天星斗……

 

 

       穆提的葬礼和我以前经历过的很多葬礼截然不同。由于对死亡采取的负面和不接受的恐惧态度,国内大多葬礼充满着呼天抢地的哭号,留下的是悲伤的记忆,穆提的葬礼却是温馨的、欣慰的、美丽的。体现在音乐上,中国的哀乐,沉闷而悲痛,一遍遍地回旋,如同亲人在不停地哀嚎:别走啊,别走啊!也如同死者在挣扎:我不想走啊不想走,死是多么可怕啊!而西方的安魂曲、弥撒曲充满美感,庄严安详,犹如天使的迎接,葬礼简单庄重富有仪式感和形式美,死亡成为一种自然的归宿,并不恐怖。

       在穆提下葬的时候,我看到坟头新土上有些腐烂的骸骨,这才知道,我先生老伊的家族几代人都土葬在此处,因墓地太小,新逝者的棺木进去前,需请工人把老坟刨开,把先人的骸骨取出来,移到教堂边一个公共的骨殖楼里,全村故去的人最后的遗骨都集中在一起,再也不知谁是谁。不仅如此,每个死人连一个独立的墓碑都没有,整个家族共用一个墓碑,走一个人加一个名字在上面。

       由此我还知道,伊家几代共用的这个不到两平方米的祖坟,竟然是向教会租的,不仅我们家,全村几乎每个家族之墓都是租的,每年20欧元左右,20年为限,若需续租,应再行签约。如果因战争绝户、后代迁居等等原因,墓主不再续约,坟冢荒毁,教会有权收回墓地,清理遗骨,另租他人。

       我不禁大惊失色,近年来很多人抱怨说中国人死不起,墓地贵买不起,如无墓地,连“乡愁”的资格都没有,相较之下欧洲人岂不是更可怜?更死不起?一个家族几代人共用一个坟墓,还是租的,他们没有归宿感吗?很多人一辈子没有买房只是租房,同样活不起死不起,为何我们国人那么焦虑,而人家却安之若素,心平气和?我很想试着问问,为啥不买个墓地?可他们根本没想到要自己买,也不知上哪买?为何要买?这对他们好像都不是问题,真正视死如归!

       我不由得纠结起来,将来我百年之后,是跟这些异乡人的骨头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呢,还是回国树葬,还是在故土买个坟把骨灰装进去,或者把骨灰洒在江里?归宿在哪儿呢?我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对身后之事耿耿于怀,中国人更关注的是自己的死对后代的影响,生前的荣耀和死后的阴宅是否能荫蔽子孙。

       客观地说,这些年移风易俗,国人的丧葬观念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比如,火葬已经被广泛接受,树葬海葬开始普及,不少公墓也非常优美简洁,相比之下,欧洲因为天主教的传统,大多仍实行土葬,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土地资源的稀缺。但不可否认,除了一些比较发达的城市,国内的殡葬传统还存在不少陋习,有些人大肆铺张,比车队有多长,比酒席有多少桌,请乐队吹吹打打,演奏些与葬礼不相干的流行歌曲,给死人扎纸房子、苹果手机,更有甚者,还有人给死去的父亲烧几个纸做的小三小蜜。

       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中国有“隆丧厚葬”的丧葬习俗,曾经非常繁缛。丧葬礼仪包括停尸、报丧、招魂和送魂、做“七”、吊唁、入殓、丧服、出丧择日、哭丧和下葬等10来种,期间还要设宴招待前来慰问的亲戚好友,整个丧礼前前后后几乎持续1个多月的时间。此外,影响中国人的还有风水观念、阴宅庇护后代、祖宗文化等,近些年的墓地商业地产,也起到推波助澜作用。

       而西方人受基督教影响,认为灵魂会得永生,把生命的消失看作仅仅是肉体的消失,把死看成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追求的是灵魂不朽。生命的一切有天主安排和掌管,因此不惧死亡,不担忧生死的一切,对物欲的追求淡泊,丧葬风俗大多采用基督教仪式,简丧薄葬。我先生全家虽受过洗,但都不是真正的教徒,连所有的女婿媳妇都不是,我们周日都不去教堂,受洗、墓地租在教会,只是顺应乡俗。由于欧洲有两千多年的信仰上帝的宗教文化历史,这一文化己渗透到各民族人们的生活价值观中了,与现在人们是否信上帝、是否去教堂无关了。在基督徒看来,人死后会升入天堂,墓园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墓地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个缅怀和感恩的平台,并不是逝者灵魂的归宿地,所以墓地是可以租的,骸骨也是可以统一处理的。

       墓园在教堂旁边,而教堂就位于村子的中心,旁边是小学,对面是饭店,可以说,死者和生者息息相关,休戚与共。春天刚来,家属就迫不及待地在墓园种上花草,在意大利暖风的吹拂下,红的、黄的、蓝的、紫的鲜花竞相开放,散发着芳香,柔和地起伏着。长明烛更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家人隔三差五地都会来换新烛、除杂草、浇花,他们从不让长眠于地下的亲人们因黑暗而感到寂寞孤独。墓园打理得美如仙境、浪漫艺术,雕塑精美,建筑考究,以铁艺、石艺为主,多有圣经、天使、心等为装饰。复活节,墓园里挂满了彩蛋;圣诞节,这里也是圣诞树林立,春暖花开,各家各户简直利用方寸之地进行园艺竞赛,哪有什么“租来”的困惑呢!因此,墓园可以说是欧洲最美丽的一角,所以有此一说:欧洲三大游:古堡、墓园、教堂。

       反之,中国人对死亡讳莫如深,人们无法在日常生活中接受死亡,谈论死亡是“不吉利的”,出门遇到送葬的,那叫触霉头,要往地上呸呸吐口水消霉;扫墓有很多规矩忌讳,不能拍照,小孩以及来例假和怀孕的妇女不能去,扫墓的当日早上,洗漱之前,先照镜看自己的额头,看看有没有乌黑的气色,如有则表示时运较低,尽量当日避开扫墓为宜;若一定要去,可随身佩戴玉器、桃木等,以作化解。因鞋与邪同音,故而通常不在此时买鞋。若有人恰巧是清明节生日,必须提前过生日。扫墓回来,一定要清扫鞋子和衣服,同时将鞋子的鞋尖朝里......中国墓地大多远离市区,鬼魂出没的阴森恐怖之处,除了清明节和特殊的日子,平时鲜有人光顾。

       当然,各民族有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无需厚此薄彼。但在不报偏见的前提下进行差异性比较,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各种文化对待生死的态度,殡葬观念的差别,究其终是对待生命态度的差别。或许,西方人的生死观值得其他民族借鉴。(责任编辑吴茗)

 

作者(中)与家人在一起,右二为穆提

 

作者简介:安静(本名颜向红),华东师大文艺学硕士(小说美学专业),现为欧华文学会秘书长、《欧洲时报.中东欧版》“欧华文学副刊”主编。现居奥地利,从事文学编辑、评论和写作。发表文字约100多万字,多次获奖,各类作品、论文散见于国内外华文报刊及《外国文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名作欣赏》等学术杂志,出版个人作品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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