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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水泉洼

作者:齐亚蓉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332      更新:2020-03-30

 

——忆我的外婆

 

       片片鹅毛大雪在空中翻飞,随后轻轻柔柔地飘落,山坡上高高低低的松树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纱,绿莹莹的松针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青春美丽,山脚下的小河早已冰封了,仿佛熟睡的婴孩般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抱。我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看着空中飘飞的雪花,心里充满了感动,这是我人生中最早的记忆。

       那一年我不到五岁。

       那个冬天我是在外婆家度过的,那年的外婆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每天早上,外婆就早早起身上工、上山砍柴或挖草药去了,当我睡醒时,会看到炕沿上放着几个核桃或一块柿饼,我吃完后便坐在门槛上等外婆回来。

       外婆的家在一个叫杨川的山沟里,那条山沟十多公里长,几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地散落在一座座山坡下。

       外婆家的屋后是一座约三四百米长的山坡,名叫松树岭,松树岭是一个南北走向的大斜坡,外婆的三间瓦房坐落在坡的最南端,正对着山脊线,屋基两三米高,依山而建的屋子俨然山体的一部分,高高的台阶下是两座面对面的厦屋,一座住着舅舅一家,另一座曾经是羊圈、牛圈,后来成了堆放柴草的地方。三座屋子围成一个院落,整个院子有两个楼门,一个面南,一个朝东。

       院落正南方百米外是一座高而陡的山,这座东西走向的山纵贯整个杨川,高高挺立于每户人家门前,因故得名门前坡,山下一条清清浅浅的小河,山、河相伴蜿蜒东去。

       松树岭东边是一片较开阔的洼地,两个足球场大小,名曰“水泉洼”,泉水自松树岭下涌出,清纯甘甜不在话下,泉眼处用石块简单围起,成了外婆和舅舅家的水井,水井很浅,但水源不断。瘦小的外婆总是用一只水桶去提水,她先用一个葫芦做的水瓢把水舀进桶里,然后两只手轮换着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摇摇晃晃地走在松树岭下长满衰草的小路上。外公在我出世前两年就过世了,小脚的外婆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山坡下走了三十多年。

       坐在外婆家的门槛望出去满眼都是山,虽时值冬日,但目之所及却一片绿意盎然。松树岭是外婆的自留山,山脚下的坡地被开垦出来种瓜种豆,屋后是几棵桃树,还有几棵高大的栗子树,水井附近有几棵老槐树,其余的跟四周的群山无二致,以松树为主,夹杂着一些阔叶灌木,其中一种叫胡树,叶子可用来包粽子,被当地人叫做粽叶或胡叶。冬天来临时,这些灌木的叶子早已枯黄,郁郁葱葱的松树就渲染着一面又一面山坡。

       天气晴好的日子,外婆会带我一起上山砍柴,松树岭并不高,我毫不费力地就爬到了半山腰,然后在那里蹦跳喊叫,外婆则忙着砍松树枝,她不时会停下手中的砍刀,张着豁牙的嘴看着我笑。

       外婆砍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往山下运,别看外婆又瘦又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她用绳子把树枝捆起,一下子就扛在了肩上,她的整个上半身都被树枝遮住了,两只小脚灵巧地往山下移动,我则拉着几根树枝跟在后面,等把全部的树枝都运下山后,就到了该做早饭的时候,那时只吃早晚两顿饭,早饭大概早上十一点左右,下午五点左右吃晚饭。

       当夹着松香的烟味将要散尽时,外婆已将两碗热腾腾的用草木灰水煮的包谷粥摆放在了低矮的饭桌上,我俩坐在板凳上就着一碗酸菜或咸菜津津有味地享用起来。灰水饭有股呛鼻的怪味,但我很喜欢,吃了一个冬天的灰水饭,那种味道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外婆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整个冬天大部分时间都冰封着,站在河边听得见冰层下汩汩的流水声,正对着外婆家往东大约五十米处有棵大核桃树,树下是一个较深的水潭,要洗衣服时,我们就用石块把冰砸开,外婆伸手在刺骨的河里洗衣,我在一旁蹦跳,外婆边洗边看着我笑。

       沿着小河往东走大约一公里,再踏上一条羊肠小道翻过门前坡,就到了大姨家,每过几天,外婆就带我去大姨家串门,大姨家孩子多,加上大表哥已结婚生子,那里自有一番热闹景象。

       大姨家的屋旁也有一口山泉井,不过比水泉洼的大很多,水也深很多,层层石块砌得整整齐齐,更像真正的井,又深又大的一口井在一棵柿子树下,井水清澈透明,像一面大镜子,远远就能看到井里倒映的山影、树影,别有一番情致。

       转眼就到了腊月,外婆开始给我做过年的棉鞋,她纳好了鞋底,做好了鞋面,还让巧手的大姨在鞋面上绣上了可爱的猫头,然后由大姨把鞋底、鞋面上在一起。外婆还给我买了一条绿色的包头巾,三十那天吃过早饭,我便戴着那条漂亮的头巾独自去大姨家取我的棉鞋,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大姨家,她吓了一跳,连忙托人捎话給外婆说留我在她家过年,但我怎么也不肯,吃过晚饭,我趁大姨不注意时,偷偷地走上了返回外婆家的路。

       那天是个大晴天,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头斜斜地从对面山头射过来,我把猫头鞋套在手上,一蹦一跳地走在山梁上,看着漂亮的猫头鞋,心里暖洋洋的,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

       但当翻过山梁走到山脚下时,天好像突然间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我感到浑身冷飕飕的,一股莫明的恐惧向我袭来,四周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本能地撒开脚丫子往前跑,跑呀,跑呀,我边跑边流眼泪,当跑到那颗大棵桃树下时恐惧感一下子消失无踪了,我放慢脚步,擦干眼泪,然后若无其事地跨进了外婆家的院门。

      这件事后来被外婆和大姨一再讲啊,讲啊,有一百遍了吧,反正是每见我一次就讲一次,说我小小年纪就那么勇敢,那么有主意,将来一定有出息,所以当时的情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印在了脑海,每次想起心里都会涌起一股自豪感,这种自豪其实主要来自大姨和外婆的夸赞。

       过完年的正月十六,妈妈把我接回了家,离开时我和外婆都十分不舍,我哭了,外婆也哭了。

       两年后的夏天,我和小我两岁的大弟一起再次来到了外婆家。这时大姨一家已在水泉洼修起了五间大瓦房,那眼泉水井就在大姨家屋旁不到百米处,经重新挖掘修葺的水井大了深了也美观了,表哥们还在井里养了很多鱼,鱼儿们一看到人便惊惶四散,留下张张笑脸在水波中荡漾。水泉洼也热闹起来了。

       我和大弟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帮外婆提水,确切地说应该是抬水,我们舀满了一桶水然后两人四只手提着水桶往前走,一路走一路撒,到外婆家时最多只剩半桶,我俩浑身也差不多湿透了,但外婆只是看着我们和我们一起笑啊笑。

       除此之外每天的大多数时间我俩便是到山上或河里疯玩了。

       夏天的山林跟冬天大不相同,各种树木、野草都疯长着,四周一片碧绿,朵朵白云在空中悠游,闲散散的似乎想伸腿下来走走,我们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踩得山上的岩石一块块往下滚落。

       山下的小河此时仿佛一个快乐的小姑娘,每天唱着歌儿边玩儿边往前走,河床是一层沙石,两边是巨大的岩石,岩石上长满了湿绿的青苔,河里的水时深时浅,时急时缓。沿河而下,每隔几百米就有一颗大核桃树,树冠像一把把巨伞撑起片片阴凉。我们常在离外婆家最近的那棵核桃树下摸鱼捉虾。

       外婆做好了饭便站在松树岭下的小路上喊我们,听到喊声我们回应后便从山上飞奔而下或光着脚丫从河里冲回家。

       整个小学期间我们几乎年年来外婆家,我们长高了长壮了上山爬坡越来越有力了,我们不但可以帮外婆提水扫地还可以上山砍柴挖药了,但外婆只让我们在水泉洼四周活动。站在松树岭的最高处向北望去有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叫莽岭,那里的树木长得遮天蔽日,一片苍苍莽莽,表哥们常去那里捉野鸡、掏鸟窝、挖草药,每次听表哥讲起我和弟弟都心里直痒痒,上莽岭就成了我们最向往的事,别看外婆平日里从来不责骂我们,但在这件事上她非常坚决,不管我们怎样恳求外婆都不答应,听说那里有野兽出没,我们不敢自己去表哥也不敢贸然带我们前往,我们只能站在松树岭遥望莽岭做做白日梦,直到现在我偶尔还会梦见从没去过的莽岭。

       从记事的时候起,外婆就是一个又瘦又小的老人家,我们一年年长大了,外婆似乎也一直没什么变化,尤其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大得出奇,有时她一张口真的吓人一跳,直到现在大家对这一点都惊叹不已。唯一的解释就是外婆身体好,底气足。

       外婆姓杨,生于一九零八年,说起她的身世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悲惨。她四五岁父亲过世,两年后母亲也撒手人寰,留下她和一个弟弟相依为命,他们唯一的亲人只有一个叔父。长大后外婆由叔父做主嫁给了一个同样父母双亡的常姓男子,生了一儿一女,但在儿子刚出世不久男方就病故了(儿子也在九岁那年不幸夭折),一年后她被男方的一位叔父以一万元卖给了丧妻多年大她十岁的外公为妻(外公那时经营一挂面铺子,家境颇殷实),并成为外公一对十岁左右儿女的后母,从此在松树岭下度过了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

       对于自己悲惨的过去外婆从未对人提起,妈妈也是从舅爷口中略知一二,记忆中的外婆总是乐呵呵的向周围的人展示着自己的满足和快乐,不管谁问她需要什么时,她总是用爽朗高大的嗓门说她有的吃有的穿什么都不缺。她当过七八年保管,还当过几年生产队队长,身高一米五出头的的小脚外婆以她的诚信、干练、坚毅、乐观赢得了村里人的尊敬和喜爱,当人们看到这个瘦小的老人上山砍柴或挖药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上前扶她一把,或者从她门前经过的时候帮她把水缸里的水提满。

       外婆不是一个啰嗦的老人,但对于那些给过她点滴帮助的人总是念念不忘,自己有了什么好东西也总是乐于跟别人分享。姐姐工作后母亲不时会捎一点有限的吃食给外婆,只要看到谁从门前经过,外婆就会把人家叫到屋里拿一点出来塞到人家手里,母亲曾因此埋怨外婆,我和姐姐劝妈妈只要外婆高兴就好,不分给别人就不是我们的外婆了啊!我刚工作时听妈妈说外婆想吃方便面,就给妈妈钱让给外婆买了一大箱,想着外婆乐呵呵地把一包包方便面分给村里人的可爱模样我的心里跟她一样快乐。

       外婆一辈子从未得过什么大病,没进过一次医院,偶有头疼脑热的喝两片止疼片也就好了。我想,外婆的好身体除了常年勤于劳作外应该跟她慈悲善良的本性以及宽厚乐观的心态有着极大的关系。

       外婆从没给我讲过什么大道理,从小到大一看到我除了看着我笑就是夸我这好那好,对于姐姐、弟弟以及姨家、舅家的表兄弟姐妹们也无不如此。我想,我身上凡人凡事只看到美的善的一面、常怀感念以及无视困苦、乐于分享的特点多多少少应该有着外婆的影子吧。

       外婆是我童年、少年时期最亲近的人,每次去外婆家都是一件令人兴奋、期待的事,从最早时的半夜起身赶坐马车到后来大雪纷飞中挤在大卡车上冻得脸蛋生疼,到再后来骑四五个小时的自行车再推着自行车走二十里的山路,如今想起还是那样令人向往。

       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我和姐姐、大弟三人骑了两辆自行车,一大早出发,下午两三点赶到外婆家时,我的脚被塑料凉鞋磨破了,外婆用手摸着我的脚,心疼得直掉泪,临走时,外婆从炕席下拿出十块钱给了我,那可是她上山挖药挣来的全部积蓄啊!卖草药是外婆这辈子唯一的经济来源,直到现在我一想起外婆,眼前出现的就是她扛着锄头上山挖药的情景。

       外婆很少花钱,极尽节省,一年到头碗里难得见到油星,全部好吃的都留给了我们:各种豆类、核桃、柿饼,甚至一个南瓜,都肩扛手提送到了我家。她全部拿得出的衣装就两身黑衣黑裤从年轻穿到了年老,姐姐刚工作时曾给过她十块钱,外婆总也舍不得花,她把钱压在炕席下,逢人就拿出来给人家看说是外孙女给的,但当村里谁家过什么红白喜事,外婆出手比谁都大方。

       上大学后我就再也没去过外婆家,只是断断续续见过外婆几次,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有一年春节时她来我家看到当时还是男友的他,外婆拉着他的手看着他笑啊笑啊,笑得眼泪直流。

       结婚生子后,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小家,只是时常从妈妈那里听到一些有关外婆的消息,逢年过节唯一做的就是给妈妈一点钱让她买些东西捎给外婆。随着路越走越远,外婆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水泉洼也就成了梦中的一幅画。

       一晃就到了九八年的冬天,第一次回国的我终于同妈妈一起坐上了开往杨川的便车,记忆中的马车、卡车、自行车在眼前晃啊晃,二十里山路一路好风光,夏天的流水冬天的冰,一路蹦跳一路欢歌,一声外婆就到了松树岭。当我还在努力翻着旧画册时,司机一声到了,车子嘎然停了下来,我疑惑地从车里钻出,阔别十三年的水泉洼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路宽了,河窄了,山矮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又有些陌生了。九十岁的外婆也更加瘦小了,她就坐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我连忙上前握住外婆的手,外婆还像小时候那样看着我笑,只是眼神中明显地流露出孩子似的无助和以前从未有过的悲苦,这时的她已不良于行,但生活尚能自理,为了不拖累儿女,她仍坚持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屋里。此时的舅舅一家早已在别处修起了自己的新屋,外婆家院子的厦屋已拆除,只剩外婆栖身的三间瓦房孤零零地靠在松树岭下。

       这天应该是个星期天,在外工作的表哥表嫂们都回到了水泉洼,大家热热闹闹地谈论着各自的近况,天空是晴朗的,周围的山坡依然泛着绿意,只有松树岭明显露出了疲态,山下的衰草一片连着一片一直伸到了井边,掩不住的伤感!

       明知是今生今世见外婆的最后一面了,却没有在她身边多坐一会儿,没有好好拥抱一下这个善良慈悲的老人,没有再给外婆提一桶水,甚至没有走进外婆的屋里再多看一眼,后悔有什么用呢?泪水就能洗去心中的伤痛?

       外公、外婆的墓就在水井旁的大槐树下,听三表哥说外婆去世前的那年冬天常在她的墓前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去世前,外婆的视觉、听觉都基本正常,头脑也很清楚,她坐在那里都想些什么呢?不良于行的外婆又是怎样挪到那里去的呢?三表哥说有一次外婆远远地看到了他,使劲地向他招手并大声地说着什么,但他只是回了回手,后来想起很是后悔自己为什么当时就没上前问问外婆想说什么,想干什么呢?

       二零零零年春节过完后的正月十六,九十二岁高龄的外婆在睡梦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长眠在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松树岭下,村里人说这个善良的老人就连过世都等过完年,生怕给大家添麻烦。

       外公、外婆走了,大姨、大姨夫也跟着去了,表哥们也都相继离开各奔前程了。外婆的屋子空了,大姨家的屋子也没人住了,水泉洼彻底地落寞了。只有那眼山泉依然往外冒着清澈透明的水,忆着昔日的欢声笑语;映着松树岭上的蓝天、白云、青松;映着外公、外婆坟头上的草绿了黄了,黄了又绿了;还有一张张有牙的、没牙的的笑脸去了来了,来了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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