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初
偶然得知我们村里有个英语角,每周二在村里的社区活动。
一个周二晚上我来到这里,只见一楼咖啡厅里有十几个人,桌上摆满了蛋糕、咖啡和各种美食,一问才知道这里是烹饪组,说英语角在二楼,之后英语角搬到到一楼,与烹饪组一墙之隔,每次活动都听到他们那里锅碗瓢盆阵阵作响,香味阵阵扑鼻而来,心里禁不住对烹饪组的向往,若不是两个组时间冲突,我一定也会参加烹饪组。
来到二楼,第一个房间里有四个男人在学习电脑操作,原来是电脑组,说英语角在前面。第二个房间里有七八个人,面前的桌上摆满各种植物,原来是园艺组,他们指着隔壁房间说在那里。敲开隔壁房门,看见围着长桌坐着七个人,“这里是英语角吗?”回答说是,“可以参加你们的活动吗?”“当然可以,欢迎啊!”菲利科斯热情地说,他是发起人兼组长。一位叫彼得的男子带了一瓶红葡萄酒,另一人带了一盒南瓜子,彼得从楼下的厨房里取了托盘,托着八只高脚玻璃酒杯上来,给每个人到了杯酒,大家碰杯,一个大个子男人要我给大家介绍自己的情况,我简单地介绍说我来自中国北京,我先生和你们一样是这村里的村民,我着重表示对这个英语角很感兴趣,想知道每次的活动内容是什么。大个子说今天的内容是讲笑话,由他负责,他从杂志上找来了一些笑话,打印出来发给每个人一份,从彼得开始每人念一段,有不懂的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
这则笑话的题目叫“火车旅行的好处”,一列有两个发动机的火车正穿越加拿大,忽然听到列车长广播道:“女士们,先生们,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坏消息是,我们的两部发动机都发生了故障,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几小时,好消息是幸好你们不是在飞机上。”另一则笑话的题目是“当下列事情发生时你知道你已经老了,当那个你搀扶着过马路的老妇人是你妻子的时候;当买生日蜡烛的钱多过蛋糕的钱时;当你的牙齿不再跟你一起睡觉时。”这个笑话是我念的,念到这里大家都笑了,可是我没有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当你的牙齿不再跟你一起睡觉时”是什么意思,别人告诉说老人睡觉之前总是喜欢把假牙摘掉的,我才恍然大悟。开头的几个笑话好像是引子,把大家的笑话全都引了出来,于是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讲起了自己的笑话和趣事,彼此开着玩笑,笑声朗朗,气氛欢愉。
这时候我才知道高个子叫弗莱德曼,住在邻村,是名警察,有人开玩笑说,大家今晚都喝了酒,回去开车会有麻烦的,弗莱德曼用双手捂住眼睛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有人问,嘿警察先生,你什么时候退休啊,他说再过三年我55岁时就可以退休了。另一个人说,哼,还不一定呢,要是默克尔继续当总理,你就要等到65岁才能退休了,他提高声调说,我可不想再干那么多年才退休。一位女士问他,如果你55岁可以退休的话,你会做什么呢?每天挖你家的花园吗?据说他家的花园很漂亮,他说,哦,不会的,我会很忙的,我现在有三个孙子孙女,马上还会有更多。我问你会照顾他们吗?他说会的,有人马上插嘴说他有五个孩子,他很骄傲地点点头。马上又有人说,德国平均每个成人有1.3个孩子,你可是大大超标了啊。“喔,当真,嘿嘿......”今天的英语角,真是愉快的经历,我们吃着瓜子,喝着葡萄酒,讲着笑话,聊着大天儿,开着玩笑,在愉快轻松的气氛中,两个小时飞快地过去了。临走时,弗莱德曼问我,你下次还来吗?我说来,我很喜欢,他高兴地笑着说那太好了。
从那以后只要我没有去外地,就会每次参加英语角的活动,英语角给我最大的收获是见识了德国人的另一面。曾经以为德国人是严肃的、古板的、甚至是乏味的,在这里我见到了他们幽默、诙谐、不拘一格甚至是风流的一面,也见识了各式各样的人物,听到了很多趣闻。
一天忽然来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姑娘,个子大约1.65米,我猜想她大约20多岁,菲利科斯请她自我介绍时,她说她13岁,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大家都以为她已经是一位熟女了,谁也看不出她竟然才13岁。另一天,来了一位高个子女学生,她16岁戴副眼镜,她很爱说话,而且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尤其是喜欢在别人讲话时打岔,弄得一些人对她侧目,据说她患了健忘症。
对于每次活动的内容,组长菲利科斯总是要煞费苦心地想出主意来,除此之外大家集思广益、出言献策,保罗每次都会带一本厚厚的书,有点像“十万个为什么”那样的科普读物,遇到没有合适的话题时,就会念书里的小知识,例如打雷是怎么回事,大家一起讨论。卡尔每次都提前写好一个大纲,写下一周大事件,他会念出来供大家讨论。
每次活动都有人带来红酒和小食,常常会有两个人都同时带来红酒,而彼得几乎每次不落,退休前他在村里经营一家小餐馆,显然他很享受英语角的活动,几乎每次都来。这一天又有两个人都带了红酒,村里86岁的老妇人海伦娜带来了一包芝麻饼干,我问她的英语怎么会那么流利,她说年轻时老公被大众汽车集团派驻加拿大十年。这时旁人说:“海伦娜,你今天气色真好啊!”我留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妆,脖子上系着一条花丝巾,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完全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卖了自己在村里的房子,租住在另一家由传统农舍改装的公寓里,虽然她的住处离活动中心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她还是开车过来,因为回去时不愿意走夜路。她说她先生已经过世十几年了,如今她交往了一位七十多岁的男朋友,两人常常相约一同出游,平时也常常相聚相守,日子过得平实而快乐,说到这儿她开心地笑出了声。从旁人频频点头和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很多人已经知道这事,大家很欣赏她开明乐观的态度。
76岁的玛瑞安来自村里一户大家族,如今她是家族里唯一留在村里的人了,丈夫逝世后她独自一人生活,膝下无儿女,她的妹妹早在50年代就移民美国,现在也成了寡妇,孩子们都在美国工作生活,姐妹俩每年跨洋互相探望一次,当妹妹来探望她时,玛瑞安就带她来英语角坐坐,这里的老人们都记得她,她会讲一些美国的事情。这些日子正值大西洋上的飓风桑迪袭击了加勒比海多国后,又在美国东海岸新泽西州登陆,至今已经造成一百多人死亡,经济损失无法估量,住在纽约皇后区的她,给我们讲述了那边的灾情,纽约断电、公共交通瘫痪,她和所有在纽约的亲戚都住在一位亲戚的大房子里,安全地躲过了这场灾难。她特别告诉我她的一个儿媳是个美籍华裔。
英语角的参加者不仅只有我们村的村民,也吸引了几位外村甚至镇上的人前来参加,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村都有英语角,那些喜欢说英语的人们就很自然地从四面八方聚集于此。秘鲁女人安娜住在十几公里外的村子,在德国居住了二十几年,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她讲英语时总是找不出适当的词汇,需要人在旁边帮忙提词。她说现在孩子大了,她想出去工作,可是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终于在一家超市的面包房找到一个职位,上班后她发现不仅是很辛苦,而且那里的人很难相处,她们说话很快,让她完全跟不上节奏,不能及时领会她们的意图,而她们也嫌她反应迟钝,干活慢吞吞。面包房每天早上4点就开始工作,制作当天的面包,早上7点开门后上班的人们会来买当天的新鲜面包,所以早上的工作很紧张,而她跟不上大家的节奏也很苦恼,在英语角里大吐苦水。安娜是个热心人,她组织几个秘鲁女人在我们村里搞了一次秘鲁日,集资帮助秘鲁贫困儿童,那天她们身着秘鲁民族服饰,制作了特色菜肴,带来了手工艺品,还表演了秘鲁音乐和舞蹈,吸引了村里很多人前来,虽然她们的菜和手工艺品卖得很贵,但是人们似乎并不在意, 还是踊跃掏钱购买,当天她们募捐到不菲的一笔金额。
来自吉房(GIFORGN)镇的70岁的迪姆,有着浅棕色的头发和两撇小胡须,他是个单身,人很精明,性格风流倜傥、不拘一格,他总是喜欢讲女人的话题,并且总是以调侃的口吻、风趣的语言加上滑稽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讲述奇特的故事,在座的人跟他一唱一和地配合着,总是引得大家开怀大笑不止,整个房间笼罩在欢乐、轻松的气氛中。他说他在社交网站上交往过很多女人,那些女人也是各式各样的,他认识了一位爱好跳舞的女士,一次去她的练功房找她的时候,又认识了她的女友,她们两人带他去了一个组织,那是一群崇尚死后葬在大树下“树葬”的人们,六个人一组葬在一稞大树下,据说费用不菲,他们正在招募申请者。女友的女友也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单身女郎,他后来就阴差阳错地与她约会了,第一次带她去自己家,碰到女邻居,这位女邻居也是位风情万种、有着众多追求者的单身女郎,平时她对他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今天却显得格外亲切友好,让他春心萌动,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要试着约会她。就这样他游走于几位女士之间的故事,以及那位女邻居约会各路男士的风流韵事,被他以调侃和煽情的语言讲述出来,逗得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就是对现场的几位女士,他也是开玩笑加挑逗,她们并不恼怒而是跟他玩文字游戏。他是这个英语角里的大活宝,每次有他在就会热闹欢乐,笑声不断。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欣赏他,一次村民哈约偶尔带着妻子来体验,当天正巧组长出国休假,因为他的英语好指派他代理组织活动,之后哈约私下里说,因为不喜欢他的自以为是,决定不再来参加活动了。
英语角里的氛围也并不总是这么轻松和谐的,尤其是当讨论关于政治话题时,这里的男人们尤其爱讨论政治,每当国际国内发生任何事件、丑闻或纠纷时,这里必定会有一番激烈的讨论甚至争执,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时事政治的晴雨表。组长菲利科斯总是以压制性的口吻、极其严厉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表明,他是这里的主宰,他的话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很多持不同意见的人见他这样就不再争辩了,因为人们都不想弄得脸红脖子粗。不过有一次,我还是挑战了他的权威。
那是2015年9月底,俄罗斯应叙利亚总统的请求对叙利亚境内的伊斯兰国目标进行定点轰炸,引发美国和西方盟国的激烈批评,在英语角里照例引发一轮争论。麦吉说:“俄罗斯的目的显然是要借此施加其在中东地区的政治影响力,对解决叙利亚问题毫无帮助,俄罗斯一向如此。”我说:“不排除有这一面,但是我也看不出美国及其西方盟国对叙利亚的轰炸对那里的问题有什么建设性的帮助。”菲利科斯马上反驳说:“阿萨德政权对人民实行暴政,侵犯人权,对这样的政府就应该取缔,西方对它的轰炸是正义的”,我冷笑了一声:“哼,侵犯人权,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列出美国政府在国内侵犯人权的一大堆事实,哪那么是不是也应该取缔美国政府啊?”此时麦吉言辞激烈地说:“阿萨德对平民使用化学武器,这涉及到人的尊严、尊严!”她提高了嗓门,我镇静地说:“谁能证明是阿萨德干的而不是别人栽赃啊?没人能证明,况且即便是他使用了化学武器,难道就不能有其他办法解决非得要推翻这个政府?就非得要把一个好好的国家炸得七零八落、片瓦不留吗?”“这事关民主,民主,你懂吗?!叙利亚需要一个民主的政府,阿萨德必须下台!”菲利科斯说这话时像一贯的那样,面色泛红,双眼咄咄逼人,口吻不容置疑。“民主、民主,你们满口都是民主,难道这世上除了这一种制度就再无其他吗?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在你们看来也不是一个所谓的标准的民主国家,但是那里的人民安居乐业、生活幸福。尼泊尔也不是一个标准的民主国家,可是那里据说是全世界幸福指数最高的国家,还有很多国家都不是你们所谓的民主国家,可见民主只是一种方式而已,并不代表一切,所以不能仅仅以民主为标准去强加到别人头上,任何国家的人民有权决定自己的政治体制和社会制度。”我的声音并不高,但字字千钧,义正言辞,我说完这番话,谁也不再说什么,但我知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大家仍然各执己见。
事后这番争论引起了我的思考,我认识到涉及政治话题的争论往往是徒劳的,除了自己你并不能说服任何人,只会使大家因为激烈的争论而更加隔阂,更糟糕的是气氛被搞得不和谐了。因此从此以后我不再热衷于政治话题的讨论。在此之后就爆发了难民危机,而有关难民问题的争论就一直伴随着我们的每一次活动,我只听不表态,我看着他们一边是菲利科斯为代表的支持派,另一方是卡尔为代表的反对派争论不休,所谓反对派并不是反对难民本身,而是反对默克尔政府的难民本政策。以至于有一天英戈提出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话题了,可是无济于事,关于难民问题的争论仍然在继续着。
村里的英语角是一个微缩社会,在这里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让我见识了德国人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