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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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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

作者:木兰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158      更新:2019-11-07

       父亲佝偻的身影投映在锦缎一样光亮的河面上,河流的波光一圈叠过一圈,仿佛推搡着一个晃动的、单薄的问号,又让人联想起一把弧形的镰刀,自它告别金戈铁马的岁月,什么时候布满了斑驳的锈纹,谁也没察觉,它再也挥舞不出闪亮的、完美的弧线,再也割不动岁月蓬生的秋草了。河风瑟瑟,父亲头顶上几根稀稀疏疏的白发颤栗着却仍然固执己见地竖立着,父亲表情严肃,嘴角紧抿,眼神执着而坚定,俨然一副整装的收割者在等待一条河流能翻起金秋的麦浪的架势。

       终于,初阳转腾,薄雾散尽,一幢幢崭新的房屋鱼鳞一样袒露在宽阔的河床对面。父亲紧绷的脸放松了,嘴角扯出了一丝笑容,干干的、涩涩的,他似乎看到其中一幢金碧辉煌的房子里他的乖顺的外甥女果洛正睁开她惺松的睡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扇蝴蝶的翅膀扑楞在娇嫩的小脸庞上,大眼睛如同沾濡了今天的晨露亮晶晶的,多么惹人疼爱!而他的大女儿则趿着拖鞋女王一般踢踢踏踏地走来走去,大女婿低眉顺眼地在厨房里锅碗瓢盆交响着,想起大女儿在大女婿面前神气的样子,父亲暗自嘿嘿笑了。人人都说他的大女儿长得特漂亮,可能在你心中没法留下什么印象,但说起她像刘晓庆,你的印象就深刻了,尤其是刘晓庆扮演的小花,活脱脱就是大女儿的翻版,不同的是大女儿脸上还有两个迷人的酒窝,笑起来深了,配上那明媚的双眸,一口洁白的牙齿,很容易让人醉。

       大女儿的宝宝果洛刚出生时,父亲正好退休了,迷失航向的船只就此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灯塔。每天天麻麻亮他都会眼巴巴地准时守候在大女儿家的服装店门口,等着大女儿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果洛装进背篓里,乐颠颠地从晨雾里把小果洛背回到自己家里,与母亲享受着含饴弄孙的乐趣。后来他干脆把大女儿举家搬迁到他楼上,那样就能睁开眼马上看到果洛了。只是这可把大女儿闲着了,服装行业后面几年有些萧条,大女儿闲里学艺学会了麻将,只要稍有空闲就和隔壁的店主们“修”起了“长城”,一坐上桌就不得下来,来了买衣服的爱看不看,大女儿不管,实在看上了就到隔壁店子喊她就是。大女儿沉缅麻海不知还返,甚至变本加利到丢下店子的生意不管,把店门关了拒收财神,父亲气得怒发冲冠,很多次拿了扁担照着深夜回家的大女儿一扁担打去,大女儿吓得魂飞魄散,跑到楼上把门关得紧紧的,大气也不敢出。

       前年大女婿单位有福利房分配,大女儿命令大女婿不管是上天入地还是赴刀山入火海都得给她争取个名额回来交差,她们的店面早几年因为赌博失利抵了出去,住在父亲的楼上实在太不自在了,每天父亲和母亲都会认真地数着钟表的刻度记录下她回家的点,成家了跟没成家一样,她还像个小女孩一样被父母管着。父亲肯定是不同意她“另立门户”的,可是这一次他没拗过大女儿,大女儿说婆家的姊姊妹妹想串串她的门都不方便呢,还得从您的大厅经过,父亲一听就没折了。

       父亲一点都不习惯大女儿不在身边的日子。还是天麻麻亮就准时醒来,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守在哪里了,店铺没了,楼上空了,有一天他走到河边散步,突然发现原来还可以隔着河岸模模糊糊地望到对面大女儿住的那幢大楼的楼尖尖,他不由为自己的这个发现发出大大地赞叹,于是乎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早早地散步到河岸,遥遥想着大女儿她们一家子这时候该醒来了吧?父亲的耳朵里又响起大女儿原来住在他楼上的脚步声、果洛一岁时玩铃铛时滚动在地板上的铃铛声和果洛六岁时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小白兔闹铃捏着鼻子的“起床啦起床啦”怪模怪样的喊声,父亲迷糊了,不由侧耳倾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是只有滔滔不绝的河流声回应他。一阵寒风袭来,父亲竖了竖衣领,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走吧!花花!”他好像是在喊自己半天挪不开的双脚,不过也是在喊一直伏在他脚下的一个花白小东西,小东西站在原地使劲抖了抖身子,全身的长毛像薄公英撑开的降落伞,瞬间又徐徐落下了。这个起身式到底是模仿一个小战士临阵的摩拳擦掌还是为了抖落身上的虱子不得而知,父亲头都不用回,也不要用余光去监督它就知道小东西会忠诚地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后面。

        一个老人,一条狗,就这样,每天都按时出现在河岸边。

       “花花,现在我们到大门口去等果桑吧!”走几步,刚起腔,父亲的话头就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后面的几个字囫囵着焖了下去,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哦,他才想起,果桑已经被小女儿带到市里去了。

       说起小女儿,跟大女儿迥然不同。大女儿从小不爱读书,读到五年级,成绩差得不得了,躲在家里硬是不肯去上学,因了父亲在镇上的威望,老师亲自到家里请她,还笑说拿鸡笼子来抬她可愿意?她把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大女儿在学习方面天生缺了根筋,但服侍父亲细心周到得很,不只是端茶送水这些简单的事,她还常常给父亲泡脚,为他修脚趾甲、手指甲、理头发,她手脚麻利,做家务事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似乎小仙女拿着一根小魔棒,在你面对一大摊家务活无从下手时,她那里早已经窗明几净、春风和煦了,剩下的大把大把的时间她就用去“码长城”。小女儿不同,她把大把的时间都用于码字、读书了,不过码的都是些无用字,读的是文学书,一天到晚捧着个书本,走路读、吃饭读,读得着了迷,晚上背着父亲母亲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读。

       父亲并不喜欢小女儿这样,他希望她能学好数理化,那样走遍天下都不怕了,他深信老师的判断,文科好的孩子没理科好的孩子聪明,他不甘心小女儿成为别人眼中的笨小孩,很多次他一把抓起小女儿正在偷偷阅读那些五花八门的书,将它们扯烂扔到窗外。小女儿写了一手好文章在全校都出了名,这样令他更头疼,因为小女儿的数理化自从上了高中就从来没有及格过。小女儿的偏科令他无限烦恼,她又有太多稀奇古怪的爱好,让他招架不住。初中时,她偷偷去报了学校的舞蹈队,直到有一次参加了学校巡演被他发现,他才不管她当时在舞台上有多么的鹤立鸡群和露出多么兴高采烈的笑容呢,勒令小女儿马上退出舞蹈队,无论她哭得如何稀里哗啦,把妆都哭花了,他丝毫不改变主意。高中时,小女儿路过一老师的住宅,被里面传来的古筝声迷住了,那些乐符带着她飞向了高高的云端,她的心也和朵朵白云一同轻盈而翩跹起来。回去后央求母亲可不可以送她去学学古筝,母亲害怕地喊起来:“我的崽!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怎么得了?你要被骂死的,这都是些什么呀?现在你只有认真读书才行!”。小女儿眼前晃动着父亲严厉的神情,被撕烂的书、被烧掉的舞蹈服,瘪了瘪嘴巴,再也不敢吭声了。

       父亲是绝不允许小女儿不按照他的步骤去走的。报考公务员时,他跑到人事局改了她填写的“县妇联”的志愿,回家告诉她,已经帮她改成了“县公安局”,要她立志考取公安民警。小女儿从警后很优秀,组织部想选调她,她填写了申请书,回家跟父亲商量,父亲勃然大怒,狠狠地说除非他死了或者小女儿与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她才能做主调换自己的职业。

       父亲生气时,小女儿和大女儿一样大气都不敢出,这一点两姊妹可是出人意料的像。

       在父亲目光能横扫得到的范围,小女儿结了婚,生了果桑,父亲想,小女儿的未来应该和大女儿一样稳打稳扎无所变数了,可是万万没想到小女儿偷偷地报考了市里的考试,而且一举考起,调令下来的那一天,父亲痛心疾首、仰天长叹:真是个没孝心、忘恩负义的孩子啊!

       小女儿并不承认父亲的这种看法,她只是想遵循自己内心那条日夜不息的河流流淌的方向去行走,她无法扼断一条朝夕想突破地面封锁的河流让它戛然而止,从此从地面上蒸发,事实上她根本无法得知前方会是什么,但她总觉得那应该跟她骨子里一些渴望很久的东西有些关系,一直平坦地流淌便是小溪,若是跌入深深的谷底便是瀑布,又或许会汇入一条大海找不到了自己,又或许会在太阳的曝晒下从此灰飞烟灭,总之,正是这种未知恰恰让她热血沸腾,却忘了这是一条背离了父亲的航道的航线,她内心深埋着的那棵种子,一旦生长便成了父亲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在父亲眼里,小女儿多年的服从,是一种伪装,就在这一两年间,大女儿和小女儿不约而同策划了一场偏离父亲设计的航道的起航,好像暗自结起了同盟,先后从父亲的掌心出逃。这一点上,小女儿和大女儿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契合了。

       重拳击碎父亲儿孙绕膝的梦想,伤害父亲的大女儿,是我姐,小女儿,便是我了。

       离开家乡那一天,便是父亲梦想彻底破灭的一天,我不止带走了我自己,甚至连根拔起,带走了果桑,我的女儿。

       花花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父亲的生活中的。姐姐的麻友赶时髦养了一只狗,新鲜劲一过就嫌麻烦了,托麻友们打听是否有愿意收留它的人家?若是没有的话她只得把它扔大街上去了。在麻将桌上甩着幺鸡的姐姐似乎忘了父亲的威严,忙唤:“娘女!给我给我!我拿回去给我家老角养(老人家的意思)。”

        一岁的花花在姐姐的怀里蜷缩着小身子等待父亲的审阅,它似乎预感到决定自己一生的时刻到了,原先在陌生的姐姐怀里它还不舒服地扭动自己的身体,可父亲一出现,它就一动不动了,呼吸也变得谨慎,父亲的气场令它膜拜还是令它禁若寒蝉?

       父亲不由分说地挥手:“哪个让你做主了?真是没名堂!你给我养?你都不想养我还给我弄只狗来养?要养你自己养好了!扔出去!”

       姐姐杵在那里,使劲憋住眼泪,父亲劈头盖脸的叱骂令她在同去的麻友面前毫无面子,正在她准备把花花抱出去的时候,花花开始行动了,它在姐姐的怀里拱动着,然后发挥它壮士断扼般的勇敢,跳了下去,摇摆着尾巴跑到父亲脚前,在他的脚皮上轻轻地舔舐,表达它对父亲的膜拜之情。父亲皱了皱眉头,他想表示出厌恶的神情,可痒痒的感觉让他表情全非,母亲这时候救场了,“好了好了,养几天再说吧”,她善解人意地把姐姐推出门外,用眼神暗示姐姐快走。

       晚上,父亲家的孙孙宝宝们都收到了小父亲收养花花的通报,只把个果桑乐坏了,小家伙简直是高兴地上了天,在家里兴奋地打滚,连连央求外公替她好好养着花花,好好看护花花,等着她回去看花花,父亲完全懵了,他没想到一条狗可以令他最小的果桑这么开心。他掉头凝视跟在他屁股后面竖着耳朵倾听的花花感叹:“这狗和我还真的有缘分呢!”

       初来父亲家,花花就开始倚仗父亲的气场了,一下子就进入了父亲家成员的角色,每次有陌生人经过父亲家门口它都会扯高着嗓门凶巴巴地吠个不停,除非得到父亲的指令它才停歇。它个子小,小型犬嘛,如果用比喻人的比喻去比较它,它就属于浓缩的是精华的那种,是公狗中的战斗狗。也怪了,花花好像知道我是父亲的女儿,果桑是父亲的宝贝儿。第一次看到我们,它高兴地几近癫狂,大有范进中举之态,野马脱缰似的“突突突”从厨房跑到阳台,又从阳台“突突突”跑到客厅,它搞不清楚应该先抱谁的大腿啦!可把它给纠结坏了。果桑和它一见如故,甚至可以说相见恨晚了,花花亲热地舔舐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脸蛋,果桑什么都由着它,一会儿把它抱在手上,举得老高,一会儿把它放在地上,让它四肢朝天,咯吱它的脚板、肚皮,果桑怎么玩它都可以。我有洁癖,对花花的热情只能敬而远之。告诫果桑说狗狗身上有细菌,不许太过亲密接触,却怎么都阻止不了她、呵斥不住她。父亲很乐意看到果桑和花花在一起的亲热劲,回头叹气:“独生娃真是可怜,连个伴都没有,果桑读书真辛苦,幸好有花花让她轻松一下!”

        为了小果桑,父亲再也不提把花花扔出去的那一茬,不觉间替果桑养花花养了七年。

       小果桑的学业重了,我们回老家看望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每次电话,两祖孙的热门话题就是花花。已经耳聋的父亲每次都会在电话里大声地喊: “果桑啊!上次有个谁谁谁想买我家的花花,卖不卖啊?你再不来看外公,外公就把它卖了哈!它太调皮啦!我不想养啦!把它卖了好不好啊?”这果桑也真是的,每次总会当真,急得跺脚,有几次还差点急哭了,对她的外公好话说尽,千叮嘱万叮嘱着不许卖,承诺她很快就回老家看父亲和花花,父亲要的就是这 这个效果和这些承诺,在电话那边 “嘿嘿嘿” 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每次果桑回老家,父亲总会提前几个小时搬个小板凳坐在大院门口等,一遍遍地告诉花花,就差没提起它的耳朵叮咛了:“别到处跑啊!果桑一会儿就来了!川川一会儿就来了!”,花花也就牢牢记住了我和果桑的名字。有时候父亲一个人坐在阳台无事时逗它,“快,果桑来了!”或是“川川来了!”原本趴在地上百无聊赖的它就像受了嘀哒哒的冲锋号的刺激,“倏”地箭一样冲到栏杆旁边,睁着它那双骨碌碌的眼睛往楼下望到处搜寻我和果桑的身影,四下无果,只有阳光的影子或者风吹过的声音,它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怏怏地重新趴回原地,好像它也有满腹的惆怅。父亲很满意他这个经常性的恶作剧,看到它的这个反应就和看到果桑那强烈的反应一样,幸灾乐祸地“嘿嘿嘿”笑起来。

       后面这几年,父亲的耳朵聋得更厉害了,给他电话,你说东他说西,你问他:“爸,你冷吗?”他说:哦,我吃得好。“爸,你这几天睡得好吗?”“哦,你妈出去啦!”根本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干脆只给母亲和姐姐或者姐夫电话了,于是,问起父亲在哪里,我的耳朵里几乎灌满了诸如此类的回答:你爸和花花出去散步了,你爸和花花出去玩了,花花和你爸分散了,它竟然自己又找回了。在母亲和姐姐她们的话语里,花花已不单单是一只狗,而是父亲的伙伴了。

       我对花花却一直只能算友好,算彬彬有礼,我尊重它的存在,但我做不到像果桑对狗的那种热爱和感情。在果桑亲近花花的时候,我总是以一颗母亲的心去担忧会不会有细菌,会不会咬着她。为了花花,果桑不知什么时候阅读了大量的有关狗的资料,什么中华田园犬、泰迪、哈萨根、她都了如指掌。她告诉我们花花是蝴蝶犬,我估计是的,因为花花长得特别俊美,自鼻子和眼睛那一圈都是黑色的毛毛,铺在白色的毛毛中间,真的像极了一只展开了翅膀的蝴蝶,可再俊美的狗,我还是嫌脏,宁愿敬而远之。

       直到有一次,我在工作中用监控巡查各县市节假日的治安情况,巡查到老家的风雨桥时,父亲熟悉的身影不期然地闯入了我的眼帘,父亲安静地坐在风雨桥下的石凳上,或许是怕凉,一块大概是捡来的白色泡沫被垫在冰凉的石凳上面,深秋的风吹动河边枯黄的柳条,父亲的身影更显佝偻、单薄了。风雨桥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去在留意、去观察这一位暮年的老人、风烛残年的老人。父亲似乎停留在他的思维里,一动也不动,雕塑一般,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我已经很久没看到父亲了,我把监控调整了一下,想好好看看父亲,看清他的表情,至少我可以揣测此刻的父亲他是孤独还是难过?还是平和?讨厌的镜头却只能定格在那个距离,父亲的脸是模糊的,可他孤独的身影仍然像锥子一样把我的心狠狠地戳疼了,我拿起手机,正准备拨响父亲的电话,花花出现了!它矫健地越过石坎,从风雨桥上向父亲飞奔而去,父亲挪动了一下身子,迎接花花,花花在石凳边打着圈,亲昵地蹭着父亲的腿,亲热得好像他们是旷世重逢,其实可能不过就是它的一泡尿的功夫,每次它都会这样,索取父亲的爱抚。果然,父亲用手拍拍它的头,又摸摸它的背,安抚了一阵,它才罢休。接着,父亲用手按住自己的膝盖,吃力地、颤巍巍地起身,起身以后又停了半晌,然后才使劲地挺了挺腰杆,长久的坐姿让他的腿脚有些发麻吧!

       87岁的父亲已经不再健步如飞了,当年他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母亲二人一口气冲上近九十度的长坡,丝毫未见喘气,如今他即使坐在板凳上弯下身子系紧鞋带也会吃力地不由自主地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走一步,老是摇摇晃晃地停一步,有时候甚至会摇三摇,他奇怪地问母亲:“咦,老伴,我的一只脚怎么像短了半截,老感觉不平衡了?”似乎在一夜之间,父亲卸掉了自己的盔甲,把自己归于了柔软,不只是身体变得柔软,像弓一样弯曲,对我和姐姐的要求和语气也柔软起来,甚至可以说讨好起来,有事无事他会掏出电话来大声地喊:“我的大女呀”“我的满女呀”,喊完又根本不管不听我们和他说的话,只是在电话那边自言自语着他的话。有时候姐姐好几天不去看他了,他便会打电话装得可怜巴巴:“大女啊!你赶快来看我,再不来看我就见不着你爹啦!.....我住院啦!”姐姐吓得要命,赶紧丢下手中的麻将跑过来看他。后面这种游戏玩得太多了,尽管语气有变、剧情有改,但结局不变,变成了现代版“狼来了”,姐姐就开始“骂”父亲老耍她,骂他怎么越老越不严肃了,父亲竟然很享受这种的“骂”,他像个孩子一样笑得灿烂极了!我离父亲远,父亲大概是怕我难跑,从没有这样耍我,但父亲不无自豪地无数次向别人介绍:“嗬!我的满女啊,她是个作家,她的文章写得可好啦!”

       父亲其实早已向我们交出属于我们的世界了,我和姐姐都得到了前所末有的自由,我们却只是惯常于在电话里对父亲问候了,从没有一次想过陪父亲走一走河畔。

       这么多年来,我只专注于在一个陌生的异乡扎下自己的根,在逼仄的钢筋水泥里破土而出,开出自己的花,摇曳出自己的芳香,只顾着在自己的情感里挣扎、颓废或喜悦。尽管我曾多少次回望故乡,多少次从梦中醒来不敌突如其来的萧瑟感,暗暗眷恋故乡,眷恋父母的深恩,但那都只是因为我自己在异乡的孤独和困顿,我常常忽略了母亲的腿跛了,父亲已垂垂老矣!

       这么多年来,唯有花花无论风雨,陪着父亲看河水的亏盈听风的变化。有一次花花因为套在脖子上的绳子打了结,围着父亲团团转,父亲为了解开那个结也跟着它打转转,父亲有高血压,经不起这样的转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下可把花花吓着了,父亲自此以后再也没给它系绳子,它走得比父亲快,但总会走到前面又望望父亲,等等父亲,直到父亲找个地方坐下来,它才撒开腿四处乱跑一阵,最后总会乖乖地回到父亲身边。但也有几次父亲在原地坐久了,等得不耐烦了,到处找它,结果和它失散了,最后呢?通常是姐夫说的,他开着公交看到了花花像箭一样迅疾“嗖嗖嗖”地猛往家的方向跑。

       终于,父亲在我的镜头里晃悠着身子,一步一步蹒跚着。这一次,父亲打头,花花随后,父亲走几步,缓一缓,它也走一步,缓一缓,父亲和花花一前一后离开了我的镜头,我良久地注视着,不知不觉泪已成行,那一刻,我忽然对一只狗充满了感激!

       所以,当父亲告诉我花花病了,病得很重,估计快要死了,我和果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喊父亲和母亲把它带到市里的宠物医院来救治。

       父亲语无伦次了:“救救它吧!它好乖!它肯定很痛苦的,要是能哭,它一定哭了!其实它和人一样有感情,懂感情!花再多的钱我都愿意出!”趴在窝里的花花脑袋耷拉着,奄奄一息,见到我和果桑只勉强撑起眼皮看了我们一眼,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神情令人蓦地心酸。曾几何时,它是守护在父亲身边的忠诚卫士,多么威风凛凛,多么意气风发,曾几何时,它是迎接果桑和我们的礼仪大使,见了我们多么活蹦乱跳,多么欢欣雀跃!

       宠物医院的医生说:“这是细小,就是狗瘟啦!等于是狗中的绝症,估计治不了了!不过活马当成死马医,你就把它放这里吧!”关在笼子里的花花好像意识到它将要离开我我们的身边,嘴里不停地发出微弱的“呜呜”的呼唤声,颤微微地站起来了,四条腿哆嗦得不成样子,那双杏眼拼命地盯着我,亮晶晶地好像蓄满了泪水一样,好像在问我:“你要走了吗?你还会回来吗?”,我的心陡然被那双眼眸揪住了,揪得隐隐作痛,我分明感觉到了它眼神里的无助、害怕和痛苦、依恋,原来父亲说得没错!它真的是有感情、懂感情的,只是它不会说话而已! “花花,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加油!老主人在家里等你呢!”我简直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医院。

       回家后,我试探地和果桑商量:如果治不好,让花花安乐死?我不想它那么痛苦。果桑失控地喊起来:“不行!不行!”趴到自己床上嚎啕大哭。那天的夜晚特别长,我老想起花花凝视我的眼睛,饱含万般感情和万般难舍,在我脑海里久久盘桓,挥之不去,想起它要独自与病魔作斗争,它是否会勇敢?它是否能感知父亲和我们都在等它归来?又想起它朝夕陪伴父亲的情景,又想起见到我们的那种亲热劲,我心里疼起来。

       一个星期后医生通知我们,花花情况时好时坏,可以带它回家感受下家庭温暖,或许有助于增强它战胜疾病的勇气和信心。我和果桑高兴极了,鼓捣了一些粥给它喂了,这下搞砸了!我们好像意外碰触到了它身体里的某一个喷泉式开关,它井喷似地呕吐起来,整个身体痉挛得像波浪一样起伏,气管像被什么东西封住了一样,发出了手拉风箱的嚎叫和呼哧声,噢!天啦!这分明就是英雄末路、壮志未酬的长啸!花花!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们为你减轻痛苦呢?!果桑哭了,她大声哭着喊:“妈妈,就让花花安乐死吧!它太痛苦啦!”我搂着果桑,不由潸然泪下。有情有义的花花受着如此大的折磨啊!或许是因为听到我们的哭声,花花在几度起伏后,终于像结束了大雨中的电闪雷鸣一样停止了呼啸,它如释重负地趴在地上,果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它的背,它无力地抬了抬眼睛,那眼眶里分明又濡满了泪水,像一波荡漾着的盈盈秋水,楚楚可怜。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果桑心地的柔软与善良,我为这孩子所拥有的品质而感到欣慰和钦佩。

       或许花花感应到了我们心灵里的一切,那一页页无法通过语言传递的讯息在我们的身体里逆转,东奔西突,花花接收到了并无声地破译了出来,它竟然在第二天开始好转起来,这是我和果桑以及医生都无法预料到的,医生感叹:“太少见了!简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奇迹!”

       父亲说:“你和果桑是它的恩人。”

       父亲决定带着花花来陪伴果桑。父亲曾经很固执,即使在姐姐和姐夫家吃一顿饭都是很难请的,更别说留宿了。父亲说要请吃饭就请你们的公婆吃,要孝顺就孝顺你们的公婆,我不能老梗在你们的生活当中。“金窝银窝比不上我的狗窝,我可是不去你们的大城市,”这也是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母亲附在我耳边悄悄解释:“不是你这里不好,是你父亲年纪大了,他很害怕有一天高血压突然发作,走了,在最后一刻回不了故乡。”可是现在,父亲竟然愿意背井离乡来陪伴果桑,带着母亲和他的狗。“你只管安心上班,家务活交给你妈做,果桑没有说话的伴,花花来陪她。"

       于是,每一天的清晨,当第一缕曙光穿过窗棂,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父亲和母亲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客厅里、过道里或者厨房里来回穿梭。母亲为父亲冲泡的咖啡或者为我们煮的豆花的浓香透过门缝扑到我和果桑的鼻尖,告诉我们这是一个多么香甜的早晨。花花也开始伸着懒腰从它窝里起身,它的懒腰和瑜珈中的“顶峰式”一般无二,头和屁股高高地顶起,肚皮则使劲地向大地的方向贴近。做完这一式“瑜珈”后它就在父亲的脚边发出想哄奶吃的婴孩的那种娇嗲声了,父亲连说:好了好了,一会儿就带你出去玩。果桑大多是这个时候打开门,响亮地、果断地、大声地唤:“外公!”,略显稚嫩的声音涂满了阳光的味道,又像古筝里弹奏起长长的花指,流淌出一江春水的清澈,令人心情为之一振,显然,父亲是最开心听到这个声音了,堆满了皱褶的脸舒展开了。父亲年轻时英气逼人,剑眉星目、潇洒俊逸,岁月把他的脸慢慢打磨成深秋风干的软柿子了,圆圆的、软软的、皱皱的,煞是可喜可爱。是的,父亲变得可爱了,他会抬高声音大声地: “哎嗨!”应着果桑,也会故意向我们告状说母亲总是贬他是聋子或是母亲又为了什么什么“骂”他了,要果桑和我为他评理和“平反”。往往果桑一进门,父亲就开始他的“控诉”: “宝宝哎,幸好你回来了,今天你外婆又欺负我啦!”“好!等着呀!我替你教训她哈!”,果桑合起自己的两个巴掌使劲一拍:“啪!啪!”,“看!我打她啦!”,母亲则:“哎哟哎哟”起来,两老一小都哈哈大笑。

       每一天的午后,父亲都会带着花花乘着电梯从29楼下到小区的园子里,一位老人和一条狗缓缓徜徉在小区里的花园里、湖边、桂树下、操坪,走累了,父亲便坐在亭子里看报纸或者默默注视着小区里的一花一草,这是他和花花一起等待果桑放学的时间,也是花花的活动时间,在小区的小径上、草地上,花花撒开腿丫子跑,又有好几次花花和父亲走失了,这真是令人着急,因为要上电梯,花花怎么找得到家呢?它又不会按电梯。父亲在家里生闷气:“不要它了!再也不要它了!这么顽皮!”可是,过了半小时,他有些坐不住了,过一个小时,父亲看电视有些心不在焉了,再过半个小时,父亲站起来了,往阳台的方向望去,像是对母亲嘀咕着又像是对自己嘀咕着:“花花怎么还没回来?”常常是我和果桑找遍了小区还是未得其踪的时候,花花竟然找到家门,在门口“呜呜”嚎着,母亲为它开了门,它“汪汪汪”起来,拼命摇着它小伞一样的尾巴,好像一肚子委屈和害怕,在客厅的父亲听到它的吠声,探头望去,花花一看到父亲的影子,立马耷拉了耳朵,夹起了尾巴,低垂着眼睑,侧着身子挨着餐厅的墙壁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它的窝里,哈哈!那一刻它多像年少时候做错事情的我们,不敢直视父亲严厉的眼神,连大气也不敢出!还是果桑最体贴它,蹲到它的窝前,逗它、安抚它,慢慢的,它重又大胆起来,和果桑玩闹起来了。

       每一天的夜幕降临,家里的锅碗瓢盆由母亲操持着发出交响曲,父亲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大大的,估摸着电视机旁的那些花草都被这高分贝震得发聋而忘了岁月,一直就无忧地郁郁葱葱绿着。果桑做作业累了,会跑出来胳肢花花,花花没有笑,她自己反倒笑了,我和母亲常常是训斥她不讲卫生,有时候又会为她根本不以意的鬼脸发笑,父亲每次根本听不清我们在讲什么,搞不懂我们在笑什么,但每次只要看到果桑或者我们的笑容他总会附和着“嘿嘿嘿”发出笑声,好像他能听到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所以笑得比我们还要开心。每一个晚上我都能听到父亲和花花的鼾声,花花在客厅的鼾声和人打出来的鼾声一样,这充分表示它白天玩得有多么嗨,晚上就睡得有多么香甜。它的鼾声与卧室里父亲传出的鼾声一远一近,默契地此起彼伏。这时候,若是我和果桑还没睡,听到了总是会相视大笑,笑花花竟然把个鼾声也打得与父亲神同步一般的音频和节奏。这时候我也总是暗暗欣慰,我能够把过去没有的日子在现在的每一天这样子悉心过好,我仿佛拿起了针线,蹩脚地用一针一线串起了珍珠一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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