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收红薯的季节，往日关于“红薯开花”的“痴念”记忆犹新。说妄想也好，说愿景也罢，儿时就希望红薯盛开美丽的花朵。究其原因，一是好奇，庄稼都开花，咋就红薯藤不开花，开花的红薯岂不更美？二是是认为开花的庄稼，譬如说稻子、芝麻、西瓜，要好可口些。归根到底，就是希望少吃红薯或不吃红薯，生活能好些。

　　当年家乡普种长藤红薯，几乎不开花。看上去，绿色一片，平淡无奇。不过，普种的红薯藤蔓及红薯岗地，虽然算不上美景，但因绿色、生命力极强的红薯藤蔓点缀，乡村生活因此多了生机。晚春，麦地空地起垄，土垄上扦插红薯秧子。在细雨浇灌下，红薯苗先是微蔫的叶子重新舒展，嫩梢抽新芽，再就是青绿的藤蔓匍匐前行。月余时间，“翻藤”后的薯藤就会蔓延成蓬，占据了夏日最后的土地空挡，与高粱、野草、树木构成嫩绿的夏色。盛夏，茂盛的红薯叶及叶柄是不错的佳肴，水嫩的青藤是绿色饲料，地中的野瓜是家人最爱，藤蔓下栖息的蚂蚱、铁牛是上好的玩偶，蓬松的枝蔓则是孩子玩耍、生梦的软床。满秋，割去藤蔓的红薯地露出土黄的本色，男人操起锄头、?头，对着微拱开裂的红薯兜挖去，一大串硕大肥实的红薯就蹦了出来，随后的女人蹲下来，轻轻地掰掉红薯上附着的泥土，并将红薯堆窝。沿着土垄子一堆堆、一窝窝红薯泛着悦目的紫红色，与焦黄的玉米、泥土强烈对比，喜人又充满诱惑，这应该就是大家说的乡土诗意吧。
　　当然，种红薯不是看风景，而是为了糊口。我认同旅居菲律宾朋友的说法。他说，明朝时的华侨将红薯从西占菲律宾传入中国大陆之后，因红薯的高产，解决了粮食问题，导致当时中国人口飞快增长，消弭了战争及饥荒的影响，让中国再次从战争废墟中崛起。儿时，主粮丰收并不意味着乡亲粮食富余，因为缴纳公粮余粮之后，早晚稻所剩无几，只能依靠红薯等杂粮贴补，才能维持家庭日常生活。因此，每家红薯收成决定每个家庭今后一段日子里粮食是否宽裕，种植红薯也就成为每个家庭大事要事。红薯不同于稻谷，难于保管，一般也就没有交公粮卖余粮的任务，收成归己。红薯产量高，亩产几千斤，少病无虫害，几乎十年十丰。红薯淀粉及粗纤维含量高，可以瞬间饱腹。因此，收获红薯后，家家户户餐餐吃红薯，早饭吃蒸红薯，中饭吃煮红薯，晚饭吃红薯汤，到后来还要吃红薯（干）丝。在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米饭不一定能敞开肚皮吃，吃红薯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可以尽情地吃，尽情地享受肚儿溜圆的惬意。
　　不可否认，红薯可口。白色红薯脆，懵（个大，成纺锤状）红薯面，红心薯甜。特别是越冬后的红薯，淀粉充分转换成糖，将其烀熟后，尝之软软的、溏溏的，吃起来比蜜饯还甜。可惜，甜与腻，总相连。红薯含糖量高，吃多了刺激胃酸大量分泌，使人感到“烧心”，吐酸水，时常酸得人打寒颤，许多人因此患上胃病。红薯不易消化，容易在胃肠道里产生大量气体，吃得过多，人就会腹胀、呃逆、放屁，所以有“一斤红薯三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的鄙夷说法。红薯几乎不含蛋白质和脂肪，是刮油的物产，吃多了，人人成饿鬼。少时，脂肪摄入量本就不足，连着几天吃红薯，腹中空空如也，往往放学铃声未响，就已百爪挠心，饿得受不了，十分难受。
　　儿时伙伴都腻烦吃红薯，甚至提起红薯，胃里就会下意识冒酸水，心有厌烦、腻味的心结。桂哥因贪玩学习成绩不好，但他自己的解释是如果少吃点红薯，多吃点米饭，考试成绩就会好些。对此，少时深信不疑，觉得不能多吃红薯，吃多了人肯定会有如红薯的憨态，会慢慢变傻的。并且天真归咎红薯不好吃的主要原因在于扦插，不像梨瓜、菜瓜一样开花结果，播种收获。也是，本是天经地义的生命循环，红薯就异样？以至于常常幻想，将来的某一天，家乡红薯遍地开花，长出红薯有瓜果的味道。
　　其实，红薯是可以开花的，在家乡也看见过稀罕的红薯花。红薯花形如牵牛花，喇叭形，个儿细小，上紫下白，如散开的姑娘花裙，又如朝天吹奏的唢呐。秋天的蒴果枯黄色或褐色，内有黄褐色或黑色如芝麻大小的细小种子，据说这小种子也可以播种繁殖红薯。不过，想想荒唐，即使播种获得红薯，还不是红薯的味道？能改变那时候乡村苦涩单调的生活？
　　不吃红薯，或尽量少吃红薯，成了儿时“发小”们生活小目标。与孩子相比，大人对红薯的喜爱有如其它作物。母亲常说，红薯皮色就是喜庆的颜色，红薯是喜庆的物产。农家秋收后的愉悦心情许多来自堆成小山一样的红薯，农家秋忙很大程度上是收薯忙。挖地窖或山洞，将个大、无伤的红薯，小心地贮存在薯洞里过冬，作种薯或备春荒；将红薯切成片，刨成丝，晒成干；将红薯煮熟，捣成泥，塑成形，晾成干，伴砂炒熟就是香脆的红薯片或丝，用做年节犒劳孩子的零食；母亲将红薯经煮熟、清洗、熬制工序，提炼薯糖。是蘸粽子、炒米粑、泡糖水等绝好的材料，甜而不腻，黏而不粘，清新爽口，是当年的农家甜蜜；将红薯磨成细渣，经淘洗、晾干后可以获得雪白的红薯粉。用红薯粉加工成蛋丝，粉皮，粉丝，粉块，制成炒蛋皮，烩粉丝，粉块烧肉等家乡名菜，犒劳自己或招待客人，成为乡村宴席里不可或缺的菜肴。
　　可是，不管母亲们手多巧，红薯还是红薯的味道。多吃红薯就会冒酸水和打嗝。可在那苦涩的年代里，红薯是充饥的好物产，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好的选择，与饥荒相比，身体些微不适又算什么？朴实乡亲感激红薯让家人度过一次又一次饥荒，从不抱怨，而且苦当甜作，用好心情及手艺，尽力将红薯制成花色多样的食品，为亲人带来欢乐。
　　往日，对家乡人来说，红薯甜蜜味道与腻味厌烦情绪为伍，丰收喜悦与苦涩生活相伴。总希望红薯能开花，生活能有些微改变，梦想甜蜜与甜美结伴，喜悦与幸福同来。如今，家乡红薯还是扦插，味道一如既往，梦想的红薯开花景象没有到来，可比红薯开花更好的生活到来了。社会变革创造了无数奇迹，社会进步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社会财富让人们获得了更多的身心自由。红薯早就不是主粮了，到那儿都是以“南米北面”为主食，甚至有的地方已经不种植红薯了。相反，红薯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逐日攀升。养生节目说红薯是抗癌食物，是保健食品和绿色食品。红薯品种越来越多，白薯、红心薯、紫薯，优质紫薯的价格甚至赶上猪肉的价钱。红薯深加工的产品越来越丰富，红薯果脯、薯片、果酱、发糕等等，一改往日单调的口味。吃多了细粮，一些诸如湿疹、瘙痒，“三高”等怪毛病多了，不少人开始找红薯等粗粮吃，特别是年轻的女生，竟然常用红薯当餐，以达到减肥的目的。就连当初十分厌恶红薯的人，也慢慢欣赏红薯了，当然不是那种不隔餐的吃法，而是据自己需求选用。奇怪的是，如今吃红薯，身体没有以前那种烧心、搂胃的反应，反倒是觉得吃红薯等粗粮后，有诸如通畅、解腻、减肥等好处，红薯悄然地成了日常依赖和必需，这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是的，回头再看，乡村生活再也不是原来那样苦涩和无奈，反而让人怀念和向往，应该是“红薯开花”的愿景实现了。城里开餐馆的同乡，当年就是奔着不吃红薯、过好日子的目标，进城做工、开餐馆的。前不久小聚时说，如今店里红薯销路比大米好，乡下几角钱的红薯，酒店里会卖出大肉的价钱。至于自红薯加工而来的“蛋丝”等特色佳肴，能卖出同量海鲜的价格，做都做不赢。看着微醺后面带笑容酣睡同乡，猜想是做梦了，肯定梦见红薯“开花”了，梦里肯定是为自己如花的生活、花一样的好心情而“憨”笑。再看他肥头大耳、明显营养过剩的体貌，心想该不是最近吃多了红薯，真的变成少时想象中那种“萌萌憨憨”的模样？

                       二0一八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