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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尉笔记:祖父的目光

作者:艾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22      更新:2018-11-27

       那天夜里,月光很美,祖父躺在老屋里的顶子床上,默默地注视着窗外的老椿树,一刻也不肯移开他的目光。老椿树在冷风中摇曳着光秃的枝丫,很像祖父健康时怡然自得的样子。我知道他已口不能言,便托着他僵卧的身子半坐起来,好道出他心里的话儿。抚着祖父弯脊的背,我想勤劳一生的他,本该在儿孙们的簇拥下,安享人间幸福,可是在未庙八旬之年,竟一病不起,难道不是一曲悲调?老椿树把馨香送给别人,自己赤身顶风雨,不就是祖父的化身么?
       望了一阵老椿树后,祖父嘴角蠕动了一下,显出精疲力竭的样子,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话便又躺下了。我从他的眸子里感受到一波波的病痛在折磨他,也撕碎着我的心。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的痛痒是祖父的锥腑,如同头羊看到灌木丛中的小羊,宁愿自己被刺得伤痕累累,决不让咩咩的声音变成无助的凄喊。可是,祖父却像一棵树突地倒下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心理准备,令我不能为他多做些什么,命运之神何以冷面相对?为何不再给祖父一些时间呢?哪怕几年也行,但没有假如。

       黎明前的村庄弥漫清幽的气色,从窗棂间透进老屋里的月光,渐渐黯淡下来,昏黄的烛光映着祖父慈祥的脸,朦胧了他眼中的故事。终于,他如西山落尽之月,悄然敛起了余辉,留给我长长的叹息和困惑。

      祖父咽气于拂晓前,住在前院的三奶听到哭泣,赶来用手抹合了他的眼睛,1990年农历十月二十二日,凝止了一位老人的脚步,78岁不算高龄。
       守灵中,见床头搁着一本旧书,是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里面有不少眉批,这是祖父的一种乐趣。书页破损严重,卷角卷边,留有衣鱼虫蛀蚀斑痕。为这本老书,我曾跑了十来里山路,到一个跟祖父学写毛笔字的青年家里拿了回来。家里借出去的书,有很多不能收回,邻庄一个陈姓代课教师,竟将借书一片一片撕下来,用作擦拭耳朵脓液,祖父生气之下,不轻易借书出去。
       有次心血来潮,我把他一本《黄自元九十二法》书帖,拿到市区家里临摹,每次回老家提到学习,祖父不由问起这本帖子,见我没有点滴感想,叫写几个字给他看。我哪里写得出来,字功不过小学水平,太献丑了,索性实说自己不喜爱书法,不过一时心痒罢了。其实,他知道我压根儿没有这个兴趣,但没有爷爷不鼓励孙子进取的,只好由着我去。过了几天,他趁摸着说,你真的不愿练字了,再回来就把书帖捎上......
       那时,自己玩心上劲,没把祖父的话当回事儿,直到他去世,我也没有成全他这一小小心愿。想起这档事,我便心生愧疚,想大喊一声——爷爷,我不是故意的。
       祖父去世后的第十个夏天里,我又回到了故乡的老屋。老屋在夕照里,好似一位颤巍巍的老人:我见那厚重的梨木双开门上,一对铁环把手和门栓全是锈身;我见那挂满蛛网的格子窗枢断纸黄,长满了青苔的瓦棱间雨痕斑驳;望着那被门柚的吱呀声惊飞的栖檐白鸽,顿感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寞和无奈。老椿树依旧生机盎然,枝叶婆娑,而祖父你在哪里?
       长叹息以平忐忑,忆往昔浮影潜来,捕捉一瞬的光景,充作自己怀念的引子。在凭票卷购物的年份,祖父腌制的香椿叶,是家人赖以调口的佳肴。后来市场放开了,家乡这道大菜成了小吃。有一年中秋,他做好一瓷缸这样的咸菜等我回来捎带,一有空闲,就坐在门廊外的石礅上,默默望着通往车站的路,掐指离别的月数......
       村上一桩趣事,同样给了我不平静的夜晚。有个年轻人去了趟京城,给他母亲捎回一对镶金玉手鐲和一条红花手帕,老太太只收了手帕,让她儿子把手镯珍藏起来,等到娶亲或遇荒年时派上用场。后来,做儿子的支边去了,她就揣着手帕,向邻里讲他儿子的故事,仿佛那手帕里有无穷无尽的乐趣。
       祖父最放心不下的算是我了,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祖父心坎里装的?他的牵挂在于不能看到孙儿将来的走势——打小就跟着他,一厘一毫地长高,一年一年地上学,走在一条他能看得见的路上,不料,黑夜遮住了他的眼睛。
       父亲从祖父遗物中选了两件东西交给我保存,一张是祖父任叶县政协委员时的证件,另一个本本是他获得中国农民书画研究员资格证。父亲给我讲了些有关家世的故事,我明白其中的含意,这是先辈留下的最可珍视的财富。
       老屋的案头上摆着祖父的遗像,我轻轻拂去那上面的灰尘,祖父开始笑融融地对着我,我在遐思默想中蓦然懂得了他的眼神,在临终之际,他多么想再做上一坛香椿叶菜啊,而我也不能给他瞑目的理由,这不是一幅鲜活的鹁鸪呼雏画卷吗?寸草尚报三春晖,可我呢,竟连一封信也不想给他写,一丁点事儿都不愿去做......我在悔恨中顿悟,我们生活里缺少阳光,是因为总在抱怨别人吝啬;我在悲悼中顿悟,我们正坐在幸福的门槛上,因为从此不再嗟叹成功离自己太遥远。
       天黑了,月亮又升起来,东山脚的龙王潭好似披上一袭银色的鳞衣,一束月光从老椿树的叶间透下来沐浴着我,恰似祖父的目光,那样的静谧,那样的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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