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晓鸣

这是六月最后的一个周末，我在外匆匆促促办完事，已近中午。当顶的太阳如火如荼，不管不顾，路面似有水汽在袅袅升腾。我踅进途经的一家书店，里面很热闹，或站或坐拥挤着很多人，我猜想大概也有人像我一样，仅仅是路过，为了避热才躲进来享受空调吧。当然，若找到合意的书，我自己会窃喜这份意外的收获。
　　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本，更多的是悄悄打量着身边这些姿态各异的看书者。当今时世，声色犬马，每个人心里装的东西多了，浮躁不宁，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越来越少。忽然，我右边不远处的一个人引起我的好奇，他一边看书，一边往本子摘抄书上的文字，蓬乱的头发遮住半个前额。我再仔细看，他大概六十岁出头，穿拖鞋，裤子后口袋装着一瓶矿泉水，衣服上有很多水泥或油漆遗留的斑点。
　　这年头，多少人视书如敝履，竟然还有人在书店一心一意抄书！我悄悄凑过去，眼睛往他的笔记本上瞟；我却不能靠得太近，以免引起他的生疑，所以看不清他抄写的文字。我忽然心思一动，指着他面前的书本问：“阿叔，我想找这本书，书架上还有吗？”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怔了一会，便连声说有有。然后他带我到不远处的书架前，伸手抽出一本递给我。
　　这是一本名为《中外名人格言选》的书，我打开一看，满纸都是教人如何励志如何成功。名人名言，殷殷可鉴，怪不得他要抄录。
　　他为什么不买一本回去看呢？我不禁又朝他多看了一眼，他的穿着，他因日晒雨淋而变得粗黑的面孔，让我明白于他也许这本书太贵了。我忽然又心生疑惑：以他的身份和年纪，这时才抄录这些催人奋发的句子，以时时警醒，鞭策前行，应该为时已晚吧？为了解开心中的疑点，大概还觉得这个人的异常，甚至他的故事，都可能成为我的笔下文字，我便一心想多些知道他的事情。揣着这样的想法，我手拿一本《中外名人格言选》，悄悄下楼买单，然后将付过款的书寄存，又马上返回二楼，在他的旁边装模作样找书。
　　不一会，他收起笔和本子，又从后口袋掏出矿泉水，仰脖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将面前这本被他摘取精华的书放回原处，便转身咚咚咚下楼。他的脚步声很响，铿锵有力，全然不顾书店里关于寂静的约定俗成。我猜想他应该是个搬运工，双脚落地沉稳，不轻飘，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步伐。
　　我尾随他身后下楼，目光始终不离他的后背，当我快速将寄存的书取出，便在书店门口喊住他。他停止脚步转过身，有些愕然地看着我，皱着眉，半张着嘴巴。
　　我将手里的书故意递到他的面前，说：“刚才是你帮我找到这本书的，谢谢你。”
　　他略略思忖一下，又厚又黑的嘴唇裂出一个笑纹：“这算什么事哟，你们这些城里人，有的蛮不讲理，有的就是理多。”
　　“刚才我看到你一直在抄这本书，那样太辛苦了，现在我将这本书送给你。”我尽量将语气说得很诚恳。
　　“你我又不认识，我怎么能要你的书呢？”他警惕地睁大眼睛，立马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接着又喃喃地说，“给你指点了这本书的位置，你便要将这本书送给我，天下哪有这种好事，这里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他确实很直率，但面对同样陌生的他，我无意解释这里面绝对没有什么名堂。我忙转换话题，问他摘抄那些句子究竟做什么用。
　　听到我不再谈送书，他如释重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的儿子儿媳也出来打工了，家里就剩老太婆带着一个读小学五年级的孙子，孙子不听管教，爱叛逆，不爱读书，我就想抄这些警世名言寄回给他看，治治他的性子。”
　　接着他告诉我，他是湖南永州人，那里多产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曾以那里为题，写出传世名篇《捕蛇者说》。他还告诉我，高中毕业后，当年他箅是村里的秀才，当过生产队的会计；现在他在海口打零工，儿子儿媳也在海口打零工，他不希望孙子长大后也像他们，日复一日过得这般辛苦。

　　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