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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内参或市场挠痒棒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78      更新:2013-12-07

    
    知道杨少衡之前,已经很认真地在《人民文学》上看过他的两篇小说,也因此记住了他的名字。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命名为官场小说家的。那两篇小说是《林老板的枪》和《该你的时候》。它们发在显著位置上,很容易让人要看,一看之下还有点放不下手,我就是这么看完这两篇小说的。最近又看到他的《祝愿你幸福平安》,这一篇比前两篇都好,杨少衡关于此类小说,或者官场小说的杨式写法达到了最高状态。按照时下通行的文学标准,杨少衡不但可以说是实力派作家,简直称得上是小说界的德艺双优了。
  我是不看官场小说的,但也还没达到蒙蔽视听的境界。电视上,书店里,饭桌上总能瞥见人们乐此不疲的眼神。出版社翘首企盼的热情成了此类小说写作的源源动力,而书店里畅销不衰的励志成功类书里,教你如何当官的书自然也是品种繁多,官场小说不过是其中最不直接的一种。好在人们可以在里面看到具体的人物和细节。像消费一部电影或者其它文化产品一样,享受一下文字游戏的娱乐快感。当然,这种传统的纸媒阅读还是无法跟电影相比,人家的声光电手段直接针对感官形成冲击,一路傻跟甘当电影的脚本小兄弟也不是上策。杨作家在小说家中不发愁。当别的小说家竭力投靠电影的时候,他有绝招。中国人对官是有“瘾”的,再洒脱的也不免暗怀希冀。即便当不上了,对官场也怀着终生的热情和想像。官场小说不愁没人看。潜在的读者群从编辑到官场中人,人人心存幻想,学习交流,此等参考消息不可不看。连最耿介的知识分子都难免此俗,幻想有朝一日能习成《沧浪之水》里的池厅长。
  但还是看了杨少衡的,还一看看到了底。人家的小说有着亲切的通俗面孔,只要不是那些对国家社会怀着丧心病狂的仇恨的人,差不多点的人都应该会喜欢他的小说。谁会拒绝时尚的小甜点呢。况且不仅外表好看,内里还多少有些营养呢。肉鸡当然不能跟土鸡比,但在为了让人人都能吃上鸡的“文化民主时代”,肉鸡还是不失为一种必需品。至少人家的激素说不定对我们有什么隐秘的帮助呢。后现代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通俗作品也将越来越精致可人。二十年前的假花已经不能跟现在的“花艺”比了,现在的假花比真花还漂亮,价格也贵得多。可假的就是假的,不论它用什么材质,哪怕它比真的还真。它没有生命,也没有味道,更没有灵魂,人们不会像对一朵真花一样对它生出情感,它们只会在时间的尘埃中,一批一批因为过时而淘汰,被制作更精良的假花所替代。
  《祝愿你幸福平安》的叙事没有显在缺陷,作者是个悬念高手。直到康镇坤被抓,这个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到底是不是个贪官都成为有效的悬念。倒叙、插叙的娴熟运用,语言的干净利落,小说节奏的控制,都将一般小说的各要素运转得周密而生动。尤其是临近结尾处,《祝》篇让我们看到了贪官如何使自己的妻子疯掉。结尾既出人意料,还颇具难度。此类书写应该是官场小说的新收获。注重软件的开发与利用一直是杨作家的与众不同处。这一次,他也当然不能放过在自己的长处上,来一个有惊无险的高难度。动作完成得不错,几乎可以得满分。惟一有些疑惑的是,许丽姗这个官太太也太大度了些。看到丈夫与别的女人的照片,以及别墅里本应放在她家里的石头,都仍然相信丈夫是无辜的。公安部门这一招不可谓不“狠”,攻心为上的治人策略啥时都应畅通无阻。一般女人轰然倒塌的地方,却屹立起许丽珊这个铁女人。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深爱并深信丈夫的女人,许丽珊没有将“爱”如公安所愿转化成“恨”,实属罕见。女人从《圣经》时代就被发现的嫉妒天性,许丽珊却能独一幸免。再看后来的叙事,如果许丽姗在这里按一般女人的反应,主动配合揭发康镇坤,那么后面的叙事将无法成立。作者就是要将许丽姗抻直,抻成一个“信”人,哪怕事实就是事实。一个不信事实的人不是世外高人就是疯傻者,许丽珊在这里既有世外高人的“圣”,又有疯傻者的“痴”。通俗小说就是这样,必得在关键时刻来点“硬”的,不用“硬”手段如何制造意外,又如何结局,高潮如何形成?生活从来没有最终高潮,只有戏剧小说而且是通俗小说才热衷制造高潮。在莎士比亚时代,戏剧、小说的高潮是超前,现在,高潮故事已经成了维系大众趣味的有效砝码。
  《祝》的另一特色是隐喻、双关语甚至象征手法的高超运用。许丽珊是一个知道“怕”的人,甚至在其丈夫刚有权的时候就开始防备着他倒台,她的“怕”反衬了贪官的“不怕”。作者周密地安排了康镇坤的家庭出身,为康的腐败埋下了事先的种子。康的继父是一个酒徒加赌徒,酒徒的影响使康拥有海量和善讲酒段子,赌徒的影响使康抱有侥幸心理,所以“不怕”;“怕”的许丽珊象征着清白无辜的人民,而“不怕”的康镇坤自然就是贪官代表。许丽珊的“信”,反衬了康的“无信”。许丽珊相信丈夫的信仰最后成了这篇小说的亮点,尽管这信仰被残忍地打碎了,正如任何信仰都具有乌托邦性质,正是这一乌托邦的毁灭,制造了《祝》的悲剧感。为什么说这一篇比前两篇都好呢,好就好在杨少衡终于谈及了伤害。终于使他的官场小说有了一点份量。从《林老板的枪》、《该你的时候》津津于官场“艺术”的趣味,转移到了疼痛领域。终于有人愿意为罪与怕负责了。当今的文学似乎已形成一份心照不宣的公约,作家们纷纷以能写出轻薄圆滑的东西为荣,面对现实的写作大多浅尝辄则止,似乎深度是件过时的旧衣裳,恨不能立时从箱子里扔出去而后快。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无可救药地催生了平面化、娱乐化以及大量平庸的故事生产商。
  《祝》尽管比那两篇好,却也并无本质的不同。杨作家走的依然是甜软的市场路线。只不过这一回略微在甜里加了一点苦,变成颇具刺激的咖啡味,想来也如咖啡一样有提神之效。在这个流行“酷”的时代,“甜酷”的小说没有理由不流行,而流行的东西却又总是不幸与短命相关联。对比于前两篇正面写官员的为官之道,《祝》则开始剑走偏锋,侧着写康的腐败之路。杨作家关于“轻”的美学策略始终如一。怀着醉心于“领导艺术”的官场情结,杨作家一不小心上了市场的当,当起了《官场内参》的高级撰稿人。
  《祝》的最高元素押在了许丽珊的“信”上,只可惜由于信仰对象的先期否定性,使小说并不具备真正的精神。试想,许丽珊竟然对自己流连于酒场的丈夫一无所知。一无所知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如山铁证面前不相信。这一反衬法的运用,将康也许是狡猾,也许是不想连累妻子的心理模糊起来,使人猜不透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连他的妻子都坚持不相信他会犯罪。似乎他的犯罪只是一起非常偶然的事故,要是不被发现,他永远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领导。作者有意识地将康的腐败归之于破碎的家庭以及劣迹斑斑的继父。这样的心理分析看似顺理成章,却难以摆脱避重就轻的嫌疑。作家回避了一些更尖锐直接也是根子上的原因。一个自小家庭破碎饱受凌辱的人一定会成为贪官?在人的内部打转转促成贪官的成因未免太简单了吧。好象康镇坤不是一个社会的人,而只是一个意识的人,扁平的人。作家只是一般性地做了一个官员的几幅素描,然后突然揭开谜底,噢,原来这家伙真是一个贪官。作者同情的笔触是明显的:三点水近于无赖的拉关系,三点水省上公子的背景,王市长的电话,似乎都成了康不得不成为一个贪官的原因。遍布中国东南沿海的开发区管委会主任们都有类似的腐败理由,那么,他们是不是都要这么“不得已”地腐败腐败,既然腐败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那么许丽珊的疯掉是不是代价太轻?许丽珊的“不相信”反衬出康其实是个不错的官员,只是因为上面的压力,使他不得不腐败了,他只是腐败机制中一个可怜的牺牲品。他可怜吗?他应该得到同情吗?现在的人们真是宽容多了,贪官们的腐败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既写官场小说,又不揭露批判,倒婉转表达了同情怜悯之心。至此,你不得不承认杨作家的高明。谁愿意看那些苦大仇深的东西,对一般人来说,康师傅方便面的味道是不错的。好像辣其实甜,其中的香辛料,将味道调成了浓香鲜辣的准市场口味。许丽珊可以看作是一味比较独特的香辛料。
  这种越挠越痒越痒越舒服的挠痒棒小说,到底离现实太近还是太远?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决不是现实真实。它被小说家厘定在人们能够接受的舒适度上:有一点难受,但可以接受,有一点隐蔽,但绝对好懂,有一点琐细,但一定曲折,有一点简陋,但看起来诚实。如果再加上不错的小说技艺,又甜又软的时尚小点就新鲜出炉了。你只等着吃下去,也许轻松愉悦,也许滋味一般。挑剔一点的人也尽可以不吃,但你有可能会被这个时代饿死。卡夫卡式饥饿艺术家正是因为没吃的,才只好自己做,将自己做成了经典作家。现在的作家好像没有饿着的,大家的感觉都不错,吃得油光满面,更没有了自虐的理由。既然话语狂欢的时代已经来临,有得你说的,不如我来说。只要说得好玩,不愁没有买家。只有那些傻子才作百年之后的空想,眼下比什么都重要。人们已习惯生活在永恒的现在,卡夫卡式的傻子将绝迹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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