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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金风飘荡(《梦换世》系列)

作者:东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560      更新:2015-10-07

 

——(《梦换世》系列)
 
1


       蝶蝴,从西边飞来。几百个庄周,向我飞来。
       这是我没有预订过的奇观,我交不起首付,我的心币,曾如瀑布一样为着成长倾泻无度。世上,只有庄周可以与蝴蝶自由互助。可是,它来了。没有一只蝴蝶,提前来我这里采风、访香、报信、诉灵。也没有一朵野花因其专下请帖。可是,它们来了。
       它们就这样千般惊艳地呼啦啦飞来了。
       肯定不是路过——
       它们来得正当时。这时,我是净身出户,一寸相思也没有背负,满庭芳,我是主。阳光晒得我头皮发痒,像偷香的小虫子在我的发根迷了路,渴望有风来吹送。花香和蜂鸣混在了一起,蜂鸣扎不透花香。花太香了,花是被香坠得抬不起头来。
花能有多重呢?分明是香太重了。
       羽翅,化作粼粼的波,恍惚间,苍穹流淌出一条蝶河。香成阵,蝶成河,长如虹。中间的蓝孔雀,恰似小船一只。河水缓缓从我头顶流过,青凤蝶、蓝尾翠凤蝶、玉带凤蝶、金凤蝶、各种蛱蝶、冰清绢蝶、虎斑蝶……一波又一波,我都数不过来了,世界的蝶,都来了。珍贵的蓝色闪蝶,也来了。还有一只千年不遇的阴阳蝶。
       我的院子,没有一道门,我家好自然。清晨新洗的床单,一页页被长途而来的山风吹着,它们既想捉蝶入画,又想与蝶河长浣长往,床单好为难。都是为了净和美……
       我将引着一条蝶河去见他。
       这时想起他,独独想起他,一点痕迹也没有,我好自然。我也是蝶了,一只白色的冰清绢蝶,恋花,恋真,浪志香海,汇入大羽华裳。我向着他讲经的青山跑去,不是去谛听经文,不是去渴慕一个背影,我只想让他与蝶河一起,美成天唱。只此一个想法。一路上,我默诵着他授予我的第一句心经:不渴爱,自成一派。


2


       我住在上川。
       上川,其实是由三道单薄细长的峭岭组成。三道,刚刚是一个汉字:川。我居于上川中间。谷峰和蔼,常年笑语连山。核桃楸,总于春天开怀大笑。笑,是它枝叶的形状。我的房子,是穿衣的,是打伞的。爬山虎,从墙根一叶叶爬满房身,再爬上房顶。伞,就是右侧那棵山丁子树。它喜欢我的心房,总是把麻雀蛋一样大的果子,掉进我的被窝里,或是掉进白桦树皮碗里。而把松鼠们急得,直敲我的门……
       我的天窗向天开,等待雨如意。
       等待他。
       来我这里,一片捣衣声,就是向导。这个年月谁还捣?我捣。我做的都是濒临灭绝的事。
       我的《捣衣歌》是这样唱的:


       上川
       我受雇于清贫的人间
       白与黑没有界限
       我是一个仙,修行正难
       与野狸子藏猫猫儿
       守着日儿月儿星儿鹞儿长相往来的长白山
       洗那痴男怨女的床单
       一山翠,一山青,开了河,跑了冰
       物是人非总是没有停
       谁怜?捣衣棒下的床单,自己含泪自己干
       上川


       两年前,他来过我这里。他走进我的门里,仅仅一次。
       两年前,我累得不行了。刚刚洗了很多床单,刚刚把自己迁出那片汪洋的水域,刚刚把麻木的小腿上的血管用捣衣棒一根根敲醒。刚刚把半成品的花鞋一只一只拎出,细数,数着数着,我就睡着了。一片阿拉伯数字让我迷路。可以推想我睡着的样子:如一堆刚被土地离弃的马蛇菜,蓬乱,挣扎,奄奄一息,色相难看,让人瞅着没有食欲。
       还有,鼾声如雷,肚脐跳出,衣衫撒欢,腰带离岗,脚丫不净,正大写着伸向远方……
       我就这样一睡很久,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山烟袅袅。
       等我醒来,他也醒来了。
       他是从与我相邻着的另一个门里走出来的。我的房子是长排的,两道门中间隔着七米远。他走出的样子,如同走出自己的家门,不用眼睛,全凭着储备丰富的感觉行走。这让我非常惊讶。这说明,他早早就来了,他是乘着明亮来的,已让这里的光线将自己安排妥当,已与我的房子、我的门、我的院子建立了可以自由出入的默契,自由到忘我。遗憾的是,我没有亲自安排。更遗憾的是,我这样狼狈凌乱!他是我的贵客,我应该给他铺上一床干净的床单,撒上带有野艾香的香水,再把一切干裂的、有漏洞的、略显肮脏的、让人刺目的不适的细节精心处理掉。
       还有,我应提前把院子的床单清空,提前沐浴,提前睡饱,提前摆出得意的花鞋,提前把门半遮半掩,提前备下可口的饭食,提前想想怎样对他鞠躬,提前……
       可是,我睡过去了。
       我,似一个修行的人偶尔偷懒,恰恰被师傅撞见,前功尽弃的悔恨,瞬间弥漫我的双眼。
       他已洗漱,穿戴整齐,即将出走。
       他出走的样子,仿佛四下皆是路。
       我追上去:是不是昨晚没有睡好?
       他面有难色:还好啊。
       这样的回答,语焉不详,乌云遮月,总不透亮,让我愧怀。我喜欢没有杂质的亮,如同我喜欢他此行没有遗憾地离去。我在,我是主,我要让我们,完美没有缺憾。
       我夺步而出,我要把欠他的夜账,马上还。
       我追着他,十分执着。
       而他,他自向前,他自言他:昨夜,洗了不少的床单啊……
       他的自言自语里,深埋着一个春天。我很快就抓到了,因我此时正冷着、凉着、收缩着。是的,昨夜,我是洗了不少的床单。因为,昨月,昨年,除了“花香云水深”,我又额外包揽了十个房间。
       昨世,我欠着这里的清、这里的洁。
       今世,我来还它。
       我又追,院口处,他突然折过头望着我。我的眼睛,与他的眼睛相遇,前途未卜。这时,我才发现下半身的自己:棉拖鞋,十分破旧,鞋头布层绽开,下面鞋底偏飞,败絮飘零,长长短短。忙乱中插进脚的袜子,一只红一只灰。更难堪的,这鞋这袜,均出自我的手。它们平庸,不惊艳,像破烂。我的鄙陋,已从足跟起程,向着我的周身发起进攻,向着他坦白,罪证累累。我的鄙陋,还可以将院子诬陷,将长白山连累。逃也逃不出,两只拖鞋,如同两只破船,意外地搁浅在冰火两重天的有情世界里。眼下,一个即兴版的我更加污秽潦草:牙齿也没有刷,蓬头垢面。而我的身后,我的常用大背景,花汁惨烈,一片狼藉。我难堪极了,如茧,千般心愿,恨不能迅速抽作一根长丝。
       也恨不能跪下,求他,忘记眼前,只念那一根长丝。
       我和他都站住了。
       他说:为什么要那样刻意和歉意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素到底,音色和煦,眉宇慈悲,并没有半点冷落我的意思。这一问,我就再难自持。是啊,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换了一个姿势,两步向前,离他更近了。我们这面对面的机会并不多,我想跟他说,我所有的拘谨、刻意、歉意、追悔,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
       我常常焚香祈祷,愿他再次下榻到这清凉的山间,一步步把我带向高山,一览众山小。再借他的仙指,雨如意一样的仙指,把我的腰肢,如束一把野花,悄悄一握,握于他的青衫水袖间!宗师,我的水袖为谁湿?表面是床单,实际是孤单!长白山实在太高,我实在是太微小,怕被黑暗搂抱,水晶兰一样长年披着白衣,白衣到了期,我再与雪一起栖。我祈祷,等待那样的月亮如同等待神鸟。山民跟我说,当云图画出哭肿的心,当这颗心,向着圆圆的月亮一步一紧跟,这时一定跪下许个愿……
       因为他——
       一个长白山都是他!我上香,也把香根一一查惦,向香根,问他的踪迹,是否依如从前?前几天,我苦思又苦想,我问天,如何才能留住长白云一片?假如能留住,我要摘下它用黑鼠李把云染黑,让云变阴,脾气吹送,寄雨给他,追上他,让他湿透,让他把湿衣脱,让他把真心真骨表露。还有,我近来也常把长城一样的床单拆散,留一半,月里捣,月里捣,故意把冰凉的河水撩起七丈高,七丈高,泪豆豆一串串,一串串挂上弯弯的月亮船。到天亮,月隐去,让泪豆豆和云一起说……
可我,现在,一个音也吐不出了。
       他又说:你知道吗?现在,有人正花高价收购世上最简单的灵魂。其实,人固本色,活得简单,也是很珍贵的啊!
       他已是意味深长了。
       世上最简单的灵魂?活得简单?人固本色?这些都很珍贵?
       那么,现在,我很复杂?我的本色褪尽?我很贱了?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一定是说我过于多情了。说我心中的牵挂太多了、太重了。说我用情太孤注一掷了、只剩下骨了、眼瞅着就要扎人了。说我活得太累了。比如今天,他要走掉,他昨晚睡哪,他是否舒适,来自哪里,去向何方,我自可以不闻不问不长心不长眼,任他如来如去无定,我自无知无觉守静。可是,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对着这样一具尊贵的身形,一味地做哑装聋、一棵松撇下针叶向天通!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数滴滚做一滴,排山倒海,高念坠地,孤独凸起。这时,山间有梵乐惊云而来,他很快退离我,如一幅水墨写意高士画,被青山里一股不可明见的磁力收走,我追也追不上。三米之外的地方,我见他突然泪如雨下,血菩提一地……
 

3


       三年前,我一门心思报恩。
       我正二十六岁。
       我做的,都是濒临灭绝的事。濒临灭绝,其实,就是与世无争。
       报恩,濒临灭绝。
       我的报恩大系里,依着情义的薄厚、时间的先后、恩人的长幼,排了一个时间表。还给自己排了一个倒计时。假如,我可以活得长久,这浩瀚的报恩工程是可以竣工的。实话实说,当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计算恩情、制作报恩表时,我吓了一跳:就算我马不停蹄地还,今生,也是还不完的。但我很快有了信心:有些恩可以交叉着还,可以并行,可以把长辈的恩顺延还给他的晚辈。报恩表,皆由手绘的野花构成,也就是说,只有我能看懂。这世上的很多事,自己懂,就足够了。
罂粟,代表我的二姑。
       三年前,2012年6月,我出发了。辞别新恩向旧恩。
       二姑,居住在长白山深处。深几许?不得而知。最开始,还有电话互通,后来,由于雷和雪,由于二姑常常搬家,电话也就随之走失了。我正二十六岁,我们分别足足二十年了。
       二十年是很可怕的,河可以干,树可以倒,路可以改道,就连蝌蚪都被圈养了。世油,地上地下,险些被取尽。
       以我的经济条件,可使用的交通工具有三种:腿、火车、汽车。顺序也是如此:我要步行一个小时离村到达黄泥河镇火车站。让火车穿越一个林场、三个草甸、两个寒洞,把我带到敦化市。再登上汽车,向长白山腰的二道白河镇长驱直入。途中,白桦林,美极了。这里春晚,白桦刚刚萌动,树干如白玉,树冠如翡翠,树下的草,有风吹来,皆成波浪,一片草花玉。白桦眼,都是双眼皮。就是没有炊烟。
       山民说,这片白桦林,纵深四个小时的车程,绝户。
       下午,下起了雨。起初,雨下得极有意思:黑云,像精瘦细长的小黑人,一个个向下跳,跳干净了,顶上也就步步向晴了。再向前超视,还有一片片的小黑人,扎营于厚实的云朵上,古风飘逸,等着向下跳,武林一样精忠悲壮。我曾亲淋过肉雨、红雨还有针雨,可是,雨这样下,我从未见过。雨,怎么可能是人形呢?
       一时间,我十分惊恐,夺口喊出:停车!STOP!
       我英汉并用,只因二姑早就跟我说过,长白山上常有老外客居。我用国际音向他求救!
       叫停,是我惯性的自卫。有时,我想让世界停下来,让病痛停下来,让一切的不如意、不安、不确定停下来。我也总是把停字呐喊出口以后,开始表达,我问他:这雨,怎么能这样呢?这是雨还是妖呢?咱们这是开向哪里?你知道上川吗?它离二道白河镇还有多远呢?我用一连串的发问当巨石,设阻,设障。这里的雨出现了异象,妖道,魔幻,所以我对他的行程抱有怀疑,包括他的身、他的车、他的乘客。我甚至怀疑起白桦林,怀疑起上川。上川,是二姑与我最后通话的地点。
        我唯一不能怀疑的是二姑,恩情一幕一幕,盛如白桦树。
        他并没有停车,我的阻,我的慌,很快被白桦掩埋。此时,他的速度,正是一秒过千叶,白色流淌成一排排的白鹤。          我们如同驾鹤飞!
        他说,这叫仁雨。
        他又特意强调:是仁爱的仁,它们跳下来,是给白桦安装眼睛的。
        仁,我的爸爸叫徐怀仁,仁,我知道怎么写。我想他这是胡说,对着眼睛说眼睛,都是空洞!怎么到处都是这种视我如痴儿的人?我果真就这样弱智吗?果真单纯得一眼就可以望穿吗?果真片汤儿一样稀薄、注定白活一世吗?不过,他的嗓音真好听,听上去很安全,实实的让我想把自己种进去。这时他把天窗打开了,一阵香风仁雨下驾,它们将我热议,我一下子通体皆软,眼窝窝刹那间就湿了:这深山里,这孤独的报恩之路上,还有一个人这样哄我,他还知道我喜欢天香,不是很难得吗?
        我的心,被招安,只因他,背对我,已懂我。
        这是缘。
        接着,他又说——
        还有一种雨,叫如意雨。
        还有,你知道玉如意的来历吗?不知道吧?玉如意就是雨如意啊!
        还有一种雨叫金线雨,可以用手捏着的,更难见。
        还有一种雨叫蕉纱雨,更是稀罕。
        ……
       他的雨世界变态了,渐渐的,追着雨,说到了雨根:云。作为司机的他,此程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向前,花香云水深啊!听到云,我心里一惊,我的乳名,除了二姑,已是经年无人叫过。它与二姑一起移居了。我的乳名被迁走,我的身虚无透顶。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随着人身的长大,童年楚歌四起,青春毛草蓬生,乳名渐渐碎小,更多的名号风涌而来,将其淹没。本想一言不出的我,突然很想看清他的脸。雨,香,云,向前,拉近了我与他的距离。而他实际离我太远,还背对着我。我总是这样的:坐在最后一排、最闭塞的一角,摆出一副出世的决绝。其实,都是徒劳。汽车上满载了四十余口色丽质朴的山民,没有人烟这个通道,我走向哪里都是迷路。他们都睡着了,他们常常通行于此,对目的地了如指掌,酣睡,是自信的一种。
       不像我,对二姑的具体居址还得一步一探听。而二姑,是对我有救命之恩的人……
       我无甚手艺,只会做鞋,做与自然同色的花鞋。除此,还会做野花脂粉,自我粉饰,也是与自然同色。没有销路。我常常被各种行业会诊,一次次地被指认为废物,并下定语:性格孤僻,与世难融,恐将一事无成。但是,我想,报恩这事,假如世人怜悯我,承认它是事业的话,我可以大器晚成。我从罂粟起程,我向长白山呼救。
       世上,总有一条路是我的,我得自己淘浣。就算下落河边无定骨,也要打起精神赌一赌。
       下了汽车,我跟着人流涌向街市。二道白河镇,十分干净,树皮的纹理,洁志饱满。夕阳是凸出的,浮雕的,飞悬的,丽质的,抒情的。而我,正在直播出世——我是站生!这样出生叫难产,没错,我直到二十六岁才下生到这里,属于我的产道很长,长到长白山才别有洞天。这个洞,容我站生。我没有听到母亲的哀号,唯听到满街的人都在唤我,亲切,争抢,祝贺,喜迎!云,被各种世音润色,芳华绝代,清长欢快。他们把云集体唤,一遍又一遍,并伸出手指点赞,千手,千面,千种福愿……
       我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恩宠,我飘荡着与我的童年破镜重圆了。
       二姑曾说过,她的生计是在二道白河镇上倒卖辣椒面,小称,不是大称。二姑是不能种地的,因不能种地,就离开了我的老家,和二姑父一起搬到上川。小时候,她常把罂粟的花瓣,洁白的,卷到金银双色煎饼里,给我治牙痛。她身高只有一米四,腿跛,黄瘦,发少,力气小得常被土坷拉欺负,也会被一只芦花鸡绊倒,只是不恼。跟我说话时总是背倚着门框或是抱着锄杠,声音弱不禁风,常常是她攒足了力气叫我的乳名,我这朵云便跑到她的唇下,小心听话。我将从千种声音里寻她——
 

4


       我将从千种声音里寻他。
       寻他,再抱我一次。抱我,我用身长丈量他的身长。开着窗,听着雨,一张床。
       向前,花香云水深。
       我和长白山是同类,听音寻路。原来长白山也正从千种声音里寻我。来到上川的第十天,我的工作,就迫不及待地爬进了我的掌心。这时,性急的双虹对流雨,刚刚收获了我留在这里的第一茬脚印。新婚不久的花尾榛鸡,也是刚刚卸下第一堆喜粪、第一根羽毛、第一个丈夫、第一窝鸡蛋。我的工作写实又写意:捣衣。我常常被一种自然意象拯救,我的工作驾云而来!D宾馆的一个服务员,她抱着大抱的白云闯进我的悲窝窝。我的悲窝窝,清锅冷灶,物是人非,大蛛网还在,大面饼还在,大土盆还在——这个土盆正应该出殡时我来摔!一个坟,一土丘,将恩债一笔勾销。阴阳两隔,还有谁能再为我们的相见搭桥?她来时,我正向土地求饶,饶恕我报恩的腿总是迟到。我这里正阴,她来送晴。她说,这些床单,现在轮到你了。
       轮,这个字让我心安,不是盼,不是讨,不是追,不是求。而是水到渠成的轮,是明月又一轮。山外,我从没有得到这个字的救济和抚慰,找工作,我使用最多的就是求,下跪求。
       她还说:等你这里的炊烟,我等了快十年了。
       接着,她又指着牌位说:她,让我一定等。等到你,我明天就可以走出长白山了,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山呢!这回,可圆满了。
       我想,她一定是哪一个山民的独根千金。果真,一诺千金。
       我仅靠炊烟,就有了工作。烟云一家亲。
       长白山,我的符号是一缕烟。
       长白山,一意孤行到白头。清朝长达两百余年的封禁,国风远离,萨满,神歌,鹿车,狩猎,放排,祭山,这些古情野意,而今都已土身化金身,都已不具备与现代旅游业保持长久互动的体力。而捣衣,木常有,石常有,布常有,水常有。我来了,就圆满了。十里以外的D宾馆,也是一缕烟。深山里,山民们多是以烟做向导。烟,是山民寄语苍穹的浪漫语言,是定语,是流言,是苍浪,再呛人的烟语都会于空荡荡的孤寂中,最终修炼成仙歌一曲。我完全回归到山水之中,把濒临死亡的绝响,以死而复生的森林秘仪捣出。床单,恰似光盘,睡在上面的人,可以怀想,可以恍惚复听到已然逝去的旧时光。我的职业相当于一个稍有演技的服务员。
       工作时,我的存在是远景的、模糊的、意象的、以声悦客的。
       第一次让我具体起来的,是他。
       三年前,他抱过我一次。
       仅仅一次。
       D宾馆——
       我是真正走进这里才知道它的内幕。它由一千八百棵松树扒皮破身建成,山里人叫它“一千八百棵松树”宾馆。D,全然是迎合外国游客的眼缘。我所捣的床单,仅仅服务于一个房间。我是被雨留在这里的。洁白的床单,当我抱着一大抱云朵向着D宾馆进攻时,还差着一百米远,空中的云朵忽而就阴暗了。七十米处,惊雷裂空,劈开天河。我怀里的云朵受到雷雨的惊吓,迅速变小,它前几天刚被阳光养大,刚要入世上床接受情语梦话,还有世民的播种。雨抽打着吧台上的进账,还有我。
       我也是账。精账卵账,算总账,等于我。
       这样,我就径直跑到幕后,跑到了我特服的房间:花香云水深。
       D宾馆的房间都是诗。
       属于我的那一句,香是向导。它悠悠的香脚,早就把我寻找。此时无形胜有形。突然很感动,假如有一天我迷路了,我的香,还在等我。我从千种味道里寻它:美蔷薇。
       世香,都是有个性的,都是崇尚自由的,都是野马一匹。花香,它们因自由
       和野性而香气四溢。美蔷薇尤其如此。于是,收香成了世之难事。这是二姑教我的秘方:雪和艾根搭档可以把香索住。索香,我捣衣的最后一个环节都是于上川完成的。上川谷底的一个背阴处,常年储存着我的香雪。艾根的事,我时常叮嘱自己不许说。
       花香云水深——
       这里画着山花与树仙,还画着流云野鹤天,长幅尽展。花是银莲花,仙是桦树仙。树仙可真飘逸,真俊美,真浪荡,银莲花上,他的白衣当风长啸。我真想让他转过脸,赏个究竟,赏个夜长。他是何时位列仙班?他占了这个房间的全部江山。窗子是开着的,似乎雨点追到了这里,也被他的高清美仪吸引,没有了先前的嚣张,它们齐步走上窗台,跟着风一屈膝,就毕恭毕敬了。这时,我怀里的云朵开始自舒,它一步步把我引向床褥。这床宽广,可以把睡眠放牧。我浩荡的心由此起程……
       美,可以统治世界。
       自由,可以向冥冥中的任何一个意象发出邀请。有时,还会不请自来。我就在这张床上轮到了他。
       直到他推门而入,我还在梦中,我还以为是草原驰骋时,快鞭惊死水,甩起了连环响。到他躺下,我还在下意识里把他对照着墙壁验明正身。他是他,他是他,他的白衣向鹤乡,回头才是岸,他的黑衣入云床,低头便是我。难道怕我认不出,着黑衣?还是不想让黑夜认出他?还是阴阳配色非黑莫属?我的唇只剩半月红,咬住下半月止着喘息。他的胳臂很长,他的腿很长,他的身很长,横竖都有担当。被云雨推送,我自然投入他的怀抱。被他搂抱,我如一捆被粗心的农人颠簸下车的稻草,眼泪如稻粒,这时掉下的,都是随了缘。被他搂抱,我不再是长白山上一缕烟,我跳出烟道,修成他怀里的一缕香。我有了味道,我感知到了自己的实体。
       我第一次向着他微笑。我的微笑和他的胸膛一样温暖结实。我也向着墙壁上的那个他微笑。
       此时不虚,此时听到他说:不渴爱,自成一派。
       他还说:不知年,妙不可言。
       这是他第一次授予我心经。他的声音真好听,一音可定我。渴爱,他特意解释给我听,渴望的渴。分明,他的眼睛就是藏经洞,还闪耀着层层叠叠的大智大悲。分明,此夜,他还想授我更多的经,又怕我经不起颠倒世说,索性抱着我一句话也不说。我被他抱着,骨肉相聚。我们没有戳破世衣,把黑白都遗弃。仅仅是抱着,世衣若失,时空皆隐,我什么也没有想。更没有想到,他就是我命中的宗师。这个搂抱,它因简洁,虚拟了一抹未曾上色的情烟……
 

5


       我叫他宗师。非他莫属。
       这是我给自己下的诊断:我活着,以香客之心。我活着,需要一个庙堂。我活着向往自性美。
       我住进了长白山,再也不会误诊。
       宗师,他知道,对症下药,情针数支,可医治。
       情书,也是药。
       情话,还是药。
       搂抱,仍是药。
       这些限量版的情体验,都是药。他用心良苦,拔我出苦。这些,我是现在才懂得。
       三年前,两年前,三三两两中间,还隔着一封情书。2月14日,早上,天还冰着,我还没有收到太阳,还没有收到鹿鸣,还没有收到新风,就收到了三个包裹,它们衣着厚实,衣带紧系,衣色深黑,立于窗前,比太阳更可握,比喜鹊来得早。我一一拆封,这样的情书,我从没有收到过:订单,预付款,上面明书他要收购我的花鞋。
       我自作主张叫它情书。情书一寄,我心有寄。
       宗师,我当即这样叫他!
       再难改口。
       他已懂我到脚,他已走我到心,他已救我到针。
       我叫他宗师,向天叫,向地叫,向着一川烟水叫,跪下叫,作揖叫,久久闭目发自内心叫!这情书,这订单,手迹沾着心音,鼓励我,铁杵可成针。从捣衣棒到一根针,从床单到一根线,我的日子正走向精细,走向明亮。我的手,也可以于石板上脱臼,自由地向着野花许诺,一针一针用鞋复活。我叫他宗师,自我来到长白山,我的情,已瘦身,独剩恩。我的花鞋,它们清美的小样,一只一只躺在报恩表上,它们告诉我,大恩与大自然本就师出同门。这情书,也将我的恩债归宗。
       他能引领我,以我手,释放我的美。以我心,萃取我的恩。让美开花,让恩精华。
       六岁,我的母亲又要生育,我和我数不过来的妹妹们,都是糟糕的种子,是花种,总被时令捉拿,需要暂时遗弃。我跟着母亲回了山东,又跟着父亲回了关东,冬冬冬,常常是,早上的被窝进了风,晚上的饭碗又在路途中。那时,我就渴望有人抱。二姑,她以最清贫的家底收留了我。一个流浪孩,过上了草根公主的日子:辫子日日更新、裙子全村独一份、日日唱着神歌和刘三姐的戏、不用种地。她还请到一个艺术范儿十足的美西邻,教我画画、识字、握着大扫帚一样的毛笔。还把满身是毛的毛榛子埋在玉米楼下的土里,埋上个把月,再让鸡刨出来给我吃。
       吃下的,都是恩。等待的,也是恩。
       我满身满眼都是恩。
       长白山,一恩起,我又额外包揽了十个房间。
       如果只是捣衣,它的意义,走到饭碗就面临死期,走上床就是坟墓。各种花香,是我许诺床单的延寿香。宗师,他喜欢诗,我喜欢他,我不确定他入住哪个房间。十一个房间,我希望,个个花香云水深,总有一条床单,可以概率到达他的身下。
       长白山,我也常常见到飞机,它们也报恩。它们把人参的种子,一吨吨凌空直播,这样下种,这样随风,这样像我,是想把占了山的还给山。我对飞机的敏感,来自儿时。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见过它的五脏,见过它的翅膀,见过它过客苍穹后的孤寂。我的二姑父坐在里面,周身包裹,头上的帽子,带有古匈奴男子征战时的威仪,脚上的靴子也是如此。他服兵役、考古、探险、飞行、想念深埋于蔽塞村落里的二姑。他是孤儿,一世的惊艳与浮沉,唯用一张黑白照片承载着。他从飞机上走下来,走入我六岁的不毛之年,用一只鞋向我展示了一个遥远的敦煌。
       一只鞋,二十年,将我渡到了宗师的身边。
       宗师,也有很风趣的时候。我赶上他的风趣,和他一起疯,这样的情况,仅仅一次。三年前,两年前,三三两两之后,情书之后,还有一场雪。他与雪花同时来。
       长白山,下雪了,对我来说可真好。
       他来了,可真好。还有四喜儿,可真好。我们可以牵手,可真好。挨得紧紧的,可真好。
       这时,游客止于冰,捣衣止于冰,我的生计也止于冰。我的生跟着春走,花鞋,可以自创一个春。这时,常有恶念丛生的禽兽,战战兢兢地欲过冰,欲往上川,它们偷渡未成的样子,七上八下,横冲过岸。过岸以后,总要回头收拾一下身上的冷汗。
       我的房子只是呼呼睡。
       这时,因空成全,我开始复习自然的野花,复习它的花瓣、它的洞房、它的四世同堂、它的厨房。花朵是有厨房的。小胡蜂,倒栽葱,掉进蜜罐,一吃就要吃个空。还有洋辣子,像毛刷,可以把完整的叶子刷成网兜。我把这些,一针一针都绣到花鞋上。还不足兴,我又绣上了自制的诗句。还不足兴,我又绣上了眼泪,绣上了心情,绣上了梦境。我的心情比花线的颜色还多。眼泪,我总于骨朵下缀上几滴,乍视是露,细审是泪。我的心思这样细,可比针。我就等着他,细细审,细细问。
       可是他,就是故意不说话。
       他的笑语都从眼窝窝里溢出来了,都跟着雪花玩上了,发丝也参与到这雪仗中了。
       下雪了,我们可走的路,可真多。
       可以把足迹四溢。
       但我,还是一步一步跟着他,一个足迹也没有越界挥霍。
       很自然的,他顺势牵过我的手,向下,向下,再向下,我和他,只需一小会儿,就紧紧贴成一个阴阳人。他牵我的手时,根本不用眼睛,依旧凭着感觉,一摸即是,下手即可扣准我的五指。他是何时复习了我的身?他太高了,此时,由雪填满了我缺席的身高。雪下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声音的雪,都是没有脾气的,都是温和的,都像他。
       我们同行,自由得仿佛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两旁,空枝枝支着小半个虚白的月身。这月亮,正白天也不闭眼。月里千枝忆着春,我挨着他更紧了。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微微俯下身,迎着我渴爱的眼,把手指向远处。这时,我听到一阵清亮的叫声,接着,我看到了一只四喜儿,它正在雪枝上清唱。阳光晶亮,与它的羽翅对焦,十分幻彩。它的羽毛只是黑白两色,立于枝上,美极了。我被这种简约的净美震撼,又紧紧扣了一下他的手指。这时,他才把语意一波一波从眼周收回,改道口中,温和地对我说:阳春白雪,思无邪。
       这是他授予我的第三句心经:阳春白雪,思无邪。
       它产自雪道,刚一出道,让我寒冷。思无邪?还是思无鞋?难道,他这是告诉我,他的思,没有鞋?我的订单,刚刚完成了一半。我的情约,我的花鞋,尔不思,谁思?还有谁能喜欢我的花鞋?我的花鞋,来路遥远,因为太远,所以很难走进现代人的心中。出了长白山,它的色,也许讨人厌。小时候,我光脚来到二姑的家,没有鞋,这时,我的二姑父,带回一只敦煌出土的绣花鞋,船一样载着我的脚。我的二姑,用嘴吹掉上面的土和沙,还把腐烂的布片替换包扎,开始了对它的异地移植和栽培。那时,一夜间,我变身二姑的田园,她身量小小,刚好莳我如花,把我种到鞋上,四季都乖乖地跟着我的脚。我的脚,踩着自然的花草,还有蝴蝶围着裤腿绕!
       我多么希望,我也是一只蝶,常于宗师的足间绕。
       时下,阳春白雪,他居然惹得我,玉愁新卷,再忆前关。我的前身,一关卡着一关,关山难越,罅隙常钻。除了二姑,我实际上没有收获多少愉与欢。当我置身长白山,我也是旧鞋一只,已深埋,需要深挖,需要耐心地吹掉我身上的尘沙。
       而他,正慢慢抽出手,慢慢与我分割。
       我手心的温度,也正渐渐离逝。这时,我才知道,我身上的温度,自产的很少,很大一部分来自他。
       须臾,他已独向雪,白茫茫一片,一个他。独独留下四喜儿陪着我,这回我看清了,它刚刚走到青年,羽毛崭新,它是一只雄鸟。我要趁他还没有走远,与他一起,共通心眼,把一句冷经悟热。我又前进了几步,追着他的背影说:不思就不思吧,我再做鞋,就学那只四喜儿,不思雪,不思洁,不思孤,不思冷,都不思……
 

6


       又是春。我已可以,不知年,只知春。
       我正引着一条蝶河去见他。
       好风如步。
       把定一条河,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可渡可浣,可照可饮,可急可缓。我流淌起来,很顺很轻,仿佛没有鞋,又仿佛没有衣,还仿佛没有我。我脚上是我日常穿的花鞋,思无邪。我身上是我日常穿的白苎衣,长相依。我心里是我日常见的野花,日日花。
       我,通体内外,都是日常。日常就是永恒。
       日常,就是无痕。
       一路上,我还有悟。我不再究问宗师来自哪里、去向何方、隐于何乡。我终于明白,他来自我心里。我心,即是他。他是从我心里走出的。千次的出发,皆从我心出。千次的归来,皆入我心扉。
       一路上,我还有愿。我愿,假如见到他,我将与蝶河一起,满目澄澈,橫波上川,将羽翅辗转,以碧琉璃相,向他顶礼环绕,如此,直到如意雨感动,直到金线雨下驾。
       还有,直到焦纱雨铺满圣道。
       前面,我和我的蝶河,即将路过一条圣道。圣道上,还住着一个金灿灿的王妃……
 

7


       半年前,半个秋,半个我,曾立于圣道的一头长久地等他。
       因为等他,我见到了这里的王妃。
       半年前——
       我与一首古诗相遇,寻隐者不遇。我是童子,自问自答: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宗师,他是隐者。
       我寻他,越是寻,越是不遇。从来都是不遇。
       过尽千足皆不是……
       这次等他,我准备的见面礼是这样的:一坛山丁子果,个头大得像黄李,我用黑蜂蜜腌渍,埋于谷底的清流里,它听着长白水音,将山味禅定。我想,当这沉寂的果敢与他的孤旅团圆,兴许他会把我的心迹再审一遍。除此,还有烟。他是吸烟的,他吸烟时,口吐白莲花,袅袅向苍穹,遇风吹来,曲径也从容。这烟是我的原创,我用天仙子的叶子和花,阴干,熏香,再于长白石上捻碎,只求世外真味。
       天仙子,就是山民说的野烟草。
       我是敬着他的。
       我的敬,如水波波语,把一个个泉眼尽流,归期还没有定。
       眼下,寻他不到。我所谓的归途都是假设,都是缓冲,都是权宜之计,都是为了来日更好的出发。
       我与山民相遇。以前,我总是与他们相遇,而我,目的明确,装作不见,抬腿漫过。可是,此时,我唱起了山歌,我想用山歌把他唤出来。谁又能知道,宗师他不是居住在山民之中、山民不是他?
       我唱《山丁子歌》——

       上川
       一颗颗果果一个坛
       蜜口向天开
       我有心求他,求他
       赏我一个意境连环
       摘下桃儿杏儿李儿
       哄着雀儿鸟儿吃完

       上川
       一次次等泪眼洞穿
       青筋根根悬
       我有心求他,求他
       赐我一叶黄波罗船
       装上枝儿花儿忍冬
      求着河儿江儿别干
       ……
       我的歌声,果然有效,他们一个个走近我。他们的样子,老旧可爱,与老树老藤组合在一起,自成一派。其实,我们早就认识,我就是装作不识,我也对世界装作不识。
       最前面的一个山民说,妹啊,你天天唱啊唱的,捣啊捣的,你知道这山歌是哪来的吗?我告诉你,这山歌可不是这样唱的,你唱得太滑溜了,一个疙瘩都没有,光有坡,没有坑,太离谱。我告诉你,这山歌应这样唱——这时,他放开犁铧挺进杂木林一样的劲嗓,将纵横交错的地音,一句句钩出,惊起几树群鸟,又吓掉很多野果子和枯树皮。唱到“枝儿花儿”时,情感蜿蜒,眼窝窝深处有了泪滴。而当他唱到“干”字时,他的嗓果真干了,沙哑着如同音道上粗弥了一层白垩土,一音即可负荷几个世纪的粗砺。
       我从没有听到山民这样唱歌,我也从没有主动走近他们,这是我的洁癖。
       可是,哑,粗,朴,土,硬,怎么就这样动人呢?
       这才是正版吧?
       他是叫我妹,还是叫我昧呢?
       我想,他一定知道这山歌的来历,包括这山歌的远亲近邻和祖宗八辈都应知道。这时,夕阳正在悄悄构图,还有几枚果子直接掉进我的兜里。我由正版的山歌起程,问道,推问歌道。问兴正浓,山歌却戛然而止。他是被另一个山民打断的。
他们急着去看一位王妃。
       王妃?
       这里,还有王妃,没什么奇怪的。这里是满族的发祥地之一,是大清王朝的神山。我想,所谓的王妃,也许就是一个改装的格格吧?山民总是这样,把村姑当仙女,把格格臆想成王妃,他们对血统的依恋,对女人的怀想,好比植物对土地。还有,即使再没有姿色的女人,把她放到这里,也是美不胜收的。山水的灵性,论谁沾上都会美得不可救药。
       我想,看看也好,假如王妃穿着盆底的格格鞋,假如古风,我还可以再画出一张鞋样。
       想必,他们是知道我的,也是知道宗师的。
       一路上,山民跟我说,这些歌词原是写在树皮上的,满语,一串串的,毛毛虫字。上上个世纪,封禁的长白山刚刚解禁,一个追梦者慕长白山而来。他不相信这里没有人烟。他在这里发现了这个,带又带不走,又怕迷路,于是就把树皮剥下。可是,他最终还是迷路了。他就把树皮上的字原样复制到一块泥板上,又把泥板放到一间石房子里,写了引,并未留名。又过了很久,人们才把这歌词译出。
       我觉得他不像一个纯粹的山民,好像就是那个追梦者。但他,又是山民,他正处于像与不像之间,活得悠哉,风摇草一样自由自在。他靠采摘马蹄包换点零花钱。他对马蹄包生长的地方十分在行。说着,还从心窝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马蹄包,让我用指尖掐破。我果真照着做了。我可以学唱他的山歌,也可以学着跟他一起顽皮。这个马蹄包熟透了,这时,一阵茶色的浓烟带着悠长的闷响一跳而出。我的笑,也一跳而出。他说,可着你尽心玩吧,这一天的营生,就哄你一个欢实!
欢,要实的。我想,我也是王妃的待遇了。
       第一次,我主动开口说话:请问,这山里果真还有王妃吗?假如有,她的丈夫是谁呢?
       我问起王妃的丈夫。我知道,我为什么问起王妃的丈夫。这些年,除了由于工作原因偶尔唱唱盗版跑调的山歌以外,我几乎没有说过话。我的舌头从声音退位,语言全部让位于想、念、思。我对深山里的王妃充满了渴见与幻想,又把自己揣测成神仙眷侣的长久配饰,或是孤独女人的永久知音。我是想引着他们说说王妃的,说说她的丈夫的,说说她的私生活的,说说她的孩儿的。我的生气,全然由着未达的尊贵引燃。
       突然,一个山民指着前面金灿灿的一片说,到了!
       山上,尽是突然,再普通的景致,也是突然。
       到了!
       我惊慌地投入到一场突然君临的穿越戏里,惊慌地整理着我的花容、花鞋与果坛,惊慌地准备跪拜,如同我遥遥近近跪拜他——我的宗师。这身衣裳,可不就是因他而备下的吗?下地的膝盖如同木橛,一插就是一个精准的深。我铺排着十指向前伸,黑土的弹性引着我,引着我把身子拉得又细又长。可是,我这虔诚的初见仪式,突然终止。他们大笑着把我拉起,他们说,王妃就是玉皇蘑啊,还没有闻到香吗?
       我想,我又被戏弄了。再一想,又不是。
       那我是什么呢?我是怎么回事呢?我想起了三年前他说过的如意雨,到底是不是雨呢?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壮阔的玉皇蘑群,通体金黄,妃气十足,似卷云来。而它的香,正一扑扑地,将我扑倒。有风吹来,香风满山。我被山香包围、被灿烂生擒活捉,也是第一次,心也甘情也愿。他跟我说,这个王妃可不是他们的。这山里有一个人,守着这株老朽的枯榆过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了。还跟我说,前几年,这里已经驾崩了两个王妃了。这是他的第三个王妃。这个人也因此,迁居金云里,将就着王妃。因为,这个王妃最怕搬家,假如,把它稍稍挪动一下,哪怕是一寸,哪怕是再原地放回,她也是知道的,就再也活不成了。她真性着呢!
       听着听着,我对眼前的王妃突然虔诚起来。
       枯朽的榆身,因着真性的规劝,因着真香的调养,因着不渴爱,又换来了田黄玉一片。
       真性,我也是有的。我的真性,为着什么不欢而散?真香,我也是有的。我的真香,又为着什么不敢尽情释放?我想起了他的泪眼,想起了他那次离别时的语重心长:现在,有人正花高价收购世上最简单的灵魂。其实,人固本色,活得简单,也是很珍贵的啊!
 

8


       不渴爱,自成一派。
       不知年,妙不可言。
       阳春白雪,思无邪。
       欲到天边,更有天。
       这些都是宗师授我的心经。这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悟透补上的。它本是绣在二姑父拿给我的那只花鞋的鞋底上。可是,我穿上它,我坚信天是有边的,我走啊走,我追啊追,我越过二姑的恩、父母的恩一路寻,很多品相上乘的梦,被我拖累碎成沙。
       这时,我才懂得,我也只不过是沙中沙。
       我是微尘,我的微小,宗师一音便可定我,闪念便可捕捉我。追梦,也是渴爱的一种,渴望被这个世界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渴望众星捧月独占羽衣霓裳。其实,梦是不用追的,我们本身就活在梦中,可以四维逢源、身是道场。至于是月还是星,它们的本源都是石头。
       结局,居然是完美。
       居然,居然了,就会等到完美。这是我说的。这也算是一句心经吧?
       一条河对山川的留恋,多是用百转千回的弯来表白的。当我的蝶河转过第九道弯,我的前面,突然现出响石一片。稍远,还有高高挂起的松萝帐,它们青葱婆娑,满身都是毛毛雨意。我想,这就是宗师说过的蕉纱雨吧?这时,我从蝶河出浴,摘掉鞋,光脚踏。我听到了我自制的《踏歌》,这歌里,我寻不到一句歌词,却听到了我熟悉的捣衣声。
       我的捣衣声,我的曾经,它们自行离开河床,早已安居于此,新旧同堂。居然。它们早已与花香解约、独自成歌。我来了,光着脚,不用鞋,只抬腿,便可开启歌塘千亩。它们在我自由的踩踏中,化现千般。这是大自在的境界:心向自然,一呼百应,而心不自知。
       河心,也不自知。
       蝶心,也不自知。
       春秋,也不自知。
       我的秋,悠悠然,提前抽出禅定的身,破例出色,恭迎我的《踏歌》。我的蝶河开始寻霜归栖。我的蝶,遁入山林,捡尽金枝,一叶一叶入了空门,再也见不到半翅羽身。我的春秋,可以直通,可以自由过渡,可以跨越繁琐沉重世俗的夏而简行。不自知。
       突然——
       我说过,山上,尽是突然。
       突然,他现身了。
       他来了,还带来了很多山民、山市、山烟、山牲畜、山店铺、山孩子、山野味、山窝棚、山歧路。它们尽在松萝帐后,不自知地繁衍着、秋收着。那迷人的市井声,一次次撩起松萝帐向里张望征渡。这里的音符都认识他。这些音符,并不慌乱。这些响石,因熟识他而镇定自如。他的身相,很自然地汇入我新制的《踏歌》中,直到我把双脚的节奏还原到平铺直叙的走、还原到空。他是微笑着的,尽管我没有侧过头,也可以感知他的笑波。
       我们,已然可以两心直通。
       可以不用眼。
       可以不用手。
       可以不用身。
       可以不渴爱。
       这次非常完美。宗师,赏我美食,赏我美言,赏我美约,赏我美行,赏我美好。美食、美言还有美约,我保密,不可说。这次,我们两个好自然,他向金风飘荡,我向金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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