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情感驿站

首页 > 散文 > 情感驿站

暗杀记(《梦换世》系列之一)

作者:东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897      更新:2015-03-28

 
1


       我的天,被暗杀。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我是不小心遇见的。
       我从床下走下来,推门而出。门也喜欢夜晚。我常常没有目的的出走。我的床,还有心事,都是一样高,我不会崴脚。到了院子,我的天,正在流血。刀口深得,可以诬陷我的一生。
       我的天,十层惨艳。
       一个正饱腹的人,一定会想到创意丰富的蛋糕,一定想着再割上一刀,再分美味到肠胃,一直睡到启明星孤独下坠。饱生饱。饿生饿。不饱也不饿,就要将心眼开张,收购一些地老天荒。所以,一起床,我一下子与天同伤。我的天,一层黑、二层青、三层紫,四层红、五层白花花的向外淌。六层蓝,七层蓝,八层蓝,九层蓝,十层还是蓝。我的天,它的血是蓝色的。蓝,它的尽头,是天的细胞。蓝色的细胞,一串串的,就要流出。正好我站在院子里,与它执手相望,它就直奔我来了……
       梨香院。我是院落离乡人。
       这时,梨花早已开过。白天,梨花满地,我不开门。梨花上树,玩够了自然就下来了……
       我常常等待天上掉下来的信息,接济我那常常断流的苦想与冥思。又怕抢不过其他人,因此这时离开床。想独得天揽。贝母云,波涛云,斗笠云,还有汁水饱满的乳房云,我的天,都给我了。而此时,我手里拿着一串湛蓝的气球。很想与其同归于尽。七个。我的天,它来接我了,接我到天的最深处,居住在它的细胞里。
       天路并不遥远,更远的是从白天到夜晚。
       可我,最想知道,是谁抢先于我起床,这样大胆暗杀天?我的天,你的痛有多深,我就要行走多远。
 

2


       我目前的情况是:自由,可以四处游走。
       不清不白,不知几夜,我就流淌到了香河。其间,我坐了一次船,与四五个国家的青年男子同室,操作旅途,翻译海水。他们都长着牵强的毛卷,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语癣,想痒想喊。只有我自己的语言,没有病,安康到汗毛。夜晚,当海风吹来,我拿起了其中一个男子的黑色马甲,当作围巾套上脖子。我听到了尊贵的、没有语病的、刚刚长出的国语:你真漂亮!我客气地回敬:谢谢。再也没有发生什么,十分吝啬。不知这是几等仓,仓长相雷同。也不知这是什么海,海长相一样。我全然忘记了,我的天,它还伤着。直到他们为了各自的长腿,不告而别。
       大海卸下我,一去不复返。
       这海,沿途,我去海牢探访了一只年纪很大的鼋。还有生育过多次鱼美人的鱼。我的鱼,没有水。我的鼋,被铁链子锁着,说着我听不懂的鼋语。从长相到心机,我们没有一处可以沟通。唯有眼神,哀伤似海那样深。他迷恋生,恋上了我。我心疼他,想放生。可我,举不起一只锤,拿不出一个币,救他那受苦受难的身。也周旋不出一口水,洗洗他那死也不能瞑目的脸。我急得揪掉了自己的长发。离开他时,他身上坐着一个中国古风美男子。这是他的前世,还是来生?
       我的鼋、唯一的恋上我的亲爱的鼋,咱们不怕被暗杀。来生,你会变得更加俊美和年轻,让我服侍你,再请上这些鱼美人的娘,一同忘却这一世的大浪和海风。
       香河——
       一个僧人迎接了我。
       可是他,是个灭顶的云水僧。没有头,脖子也没有。一个小肉楼,因啥单把孤品精华宝贝揪?这究竟是什么盖世的高仇,刺下这锥人心骨的殡图?他是坐着被暗杀的。常年坐着,入定,这样的姿势,暗杀最容易得手。可以不战而胜。暗器,不是高科技,他脖子的伤疤,粗糙如雷公劈开的乌鸦的家。他入定很深,没有时间回来把疼痛抻,余下的身,依然楚楚又森森。从安详的手指,还可以怀想他面容的福祉。
       我的天,他比我的天还惨,他是身首两地。
       他就这样迎接我。让我自己动脑,再动动脚,由致命的残缺行走出长长的圆满。
       可是,他笑着,每一个衣褶都笑着。抬他的人,也没有痛。衣褶也笑着,蹦蹦哒哒,嘻嘻哈哈。小嘴当了他的油灯鼠,一步一呵护,两步一回顾,没有穿着长裤,也没有想到自己到底有多酷。都是香河的孩子。四个精瘦的孩子,两根精瘦的木杆,一条精瘦的香河。他们,并不急着寻访窝藏头颅的真凶,而是恭贺这改头换面的时空。仪式光明,孩子们唱着原创的儿歌,节奏像小腿一样欢快,唱啊唱啊,短歌唱成了长歌,长歌不当哭: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一遍一遍,又长又清澈,又松快……
       他们与我行走的方向相反。我们相对。
       我累了,肚子疼一样,蹲在香河的岸边。就这样看着他们,水一样,流到我身边。又水一样流过。我们的目光没有相撞。这很好,撞到什么,都比撞到他们的目光好。我用富余的目光席卷香河的水,这水太清,让我想跳河。我白白坚守了自己的清白,如许年,如许苦,还是没有香河的水清。这水,高清电子地图上没有,它此次接待了我,已属意外。更意外的,香河,还准备了一对兄妹,等着抬我……
 

3


       香河,没有船,没有愁。
       我对照着宋词,定义这个地方。它长着宋词的面孔,也长着宋词的韵律。香河,是此处最长最清丽的一个句。是首句。 现在,我们三个,都是人。而我,不在韵律里。
       第一次深深感到:我被一首宋词抛弃。
       这是一首稀世珍品。它刚刚现身于我的世。想阅它,月还远。想听它,停不前。我的天,天上的星星有轨,我多想逮着一行清美,再也不管南北。这是一个很容易让我下跪的地方。
       我的天,我跪下了。
       这里的土过于香软,我一起身就顿觉腿短。直直地下陷。是我沉、我糙、还是我粘?我招呼着,这对小兄妹,你瞧我多像多余的长短句,就算是削了脚、削了手,还不一定能精确到香河的度。它是酒吗?它是多少度?是不是我平时吃多了醋.你瞧我,简直就是前途无路。我不知道把自己往哪里塞,只想着往水里一栽,彻底冲到那没心没肺的地中海!
       我被这里的清澈、柔软打倒。土里土外,我摸不到一个实名实姓的伤口。这里的土,一圈一圈,粘向我,它比强硬更有雅量。我是泥,泥找泥?而我下跪到这里,又像是向着这一对小兄妹乞讨、向着香河祈祷。这样的构图正等着接下来的对白。假如没有对白,我可怎么变乖?我的姐姐,你往水里栽,这是暗杀,还是自杀?这样的官司还怎么裁?这行不行,还有下一行。肯定有一行适合你。让我们抬起你,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
       他们叫我姐姐。
       我又向前跪了一下,谢谢这香土,还没有将我的年纪香龄一起掩埋。我还有头,还有脖子,我肯定比刚刚走过的他还沉重。再说,我的孩子,你们两个,这筷子样的细腰管,怎能撑起我烟筒样的粗人卷。小手腕、小肩畔、小腚瓣,还有这怪可怜见的小脸蛋,我摸着就想一根棍,一根棍,担起你们俩,谁还敢说我是不入世的女混混!
       我又向前跪走半步。我的孩子,现在除了水,没有谁能抬起我的腿。如果全部依靠水,我又要被淹死,心与愿违。我听说死鱼可以凫大水,除此之外,再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向着泥、河、人一串串地发问。
       问道,可以让世事精进。
       而我,只是向前跪行了一步半,仿佛已经知道了答案。我的天,我的鼋,天路并不遥远。世上最远的距离,是从浑浊抵达清澈。如今清澈近在眼前,戳着我的眼皮儿,我却再难挪移。这两个妙香的小人,将导引我沟通泥与河。这样的中介不收费。
       他们很快推来一部车。
       香河车。它没有轮,可以水上行走。在我看来,那就是种地用的摘了轮子的种子车。长相简易,可以推演出简易的水花。可我见到它就犯难。我的天,我不是一粒好的种子,我带着子夜的伤。天大的伤,伤在梨香院,伤得又深又长又惨烈。白花花一地。这香河水实在是太净,谁面对它都会把这样的主意定:不怕湿了鞋,真怕脏了水。让我回到土窝吧,把肮脏的梦再做上一锅吧,就算是背个罪名临阵逃脱吧!
       我是想逃了。
       逃了也没有人知道。我刚刚问道,他们刚刚答我,用香河车回答我。这一问一答,刚刚发轫,还没有正是启程。我们的相遇,一个车辙也没有留下。我不再想着被谁抛弃、被一首宋词抛弃。可是,情况有变,这对小兄妹拉起我的手:我的天,我的姐姐,你仔细听这香河的水,其实它还是想英雄救美。这里的清澈不收费,这里的香河车也不后会退。你可坐稳了,闭上眼睛,咱们一会就与前面的芳草汇。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我的姐姐,前面还有香河人、香河火和香河戏,这样的组合才是最完美的大地。难道,你不想见见香河的他、再听听香河的戏?
       此刻,小兄妹与水,论神,也不能辜负了这清吹的鼓动!
       这对小兄妹,用手挖出我,如挖一个年长的栝蒌的根。我身上没有一片可以吃力的叶子。我的长发也像一把过气的荒草。假如没有高明的挖计,我只能与地长眠。
       我爬上了香河车。
       我们三个同行。我的双脚眼瞅着沾到了香河的水。它们一卷是一卷,清唱着向上蹿,一蹿就是清凉一长串。我在这里受洗。我很听话,闭上眼睛。我就这样自由地暗杀了香河的水。暗杀了它的清澈。而我脏浮的肉身,由香河车载着,起落如宋词……
 

4


       我必须听听香河的戏。
       这是信念。
       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当我再一次睁开眼,正躺在香河的苇席上。
       这里的睡眠早已接受了我。
       我被睡眠遗弃太久了,长了毛,长了狂。可怜,如一朵下不了树的梨花。下不了树的梨花,它入土为安的花心迫切,香魂百转,却苦苦没有一场像样的大风可借。苇席的清香味包围着我,我新洗,它新编。新苇席,身上有细毛毛,让我的身体长出痒,长出渴,它从唇开始、从胸开始,想要一个吻还有一个抱。海上冷清,梨香院的伶仃,我半寸半寸的肝肠,现在需要有人听。这里的吻也是不收费。一个长吻赠送一个抱。他带着一个吻,飞到我身边。还热着,还跳着,刚刚摘下。就在苇席上,就这样躺着,就像两根苇草,咬着皮实的叶条和恍若隔世的情操。
       香河的人并不多。
       他,是香河的他。赠我一个长吻一个长抱,就走了。就是这样不沾不滞。他与我年纪相仿,个子长长,这个吻,正合我胃口。可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的小兄妹,蝶恋花时蝶无罪,蜂偷蜜时花心碎,可不要笑话我,我是到了这里,我半死不活的意根,才刚刚顶出新芽儿,学着与阳光欢会。可是,我还没有给他捶捶背,他一定是累了……
       而那个他,他找到自己的头了吗?
       我想起了香河的孩子们唱起的长歌,一遍一遍。我环视着这间屋子,一遍一遍。我回味着刚才,一遍一遍。这屋子,骨肉都是香河泥,细腻,白皙。这泥可以制作乐器,埙,陶笛,排箫,一切与唇与吻有关的乐器。这样的泥屋,与其相亲,这样的房子会唱歌。这样的美妙,此行只能一次。再多一次,就是暗杀。我清楚,限量版的香河,它的一切都是如此。因为,那群抬着无顶僧人的孩子,一直没有回来。香河戏,也定是如此。它还没有向我的耳道、眼道、心道走来,我的身,已因它四通八达,道道都在等……
 

5


       哥哥十二岁,妹妹十岁。
       这是我目测出来的。目测他们,只能用身长。他们的眼神长久清澈,没有岁月干扰。哥哥,妹妹,我的小兄弟,我的小妹妹。香河,我在这里睡眠充足,苇席瘦了,我胖了,很快长出了新肉、新念、新情。新肉顶着旧肉,刺痒,我原先的肉矜持、冰凉、汗毛都不愿安家。现在温软,斑点下地,血色上染,眼袋袋退回眼仓。睫毛也是一根根精神,争着与阳光抛媚眼。那个十万火急的情况之下受赠的吻,一个菌种,也活了,一个顶一亿个。我想给自己安一个新姓,再安一个新名。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百家姓,沾染了太长的人烟与世制,放在这里都不合适。
       香河的水,常常邀请我出门,到远处走走。这里很美,天与地很近,白云就长在牛背上,白云也长在白鹤的翅膀上。白云是这里常用的装饰。不收费,日日自动更新。
       早晨,浅浅的,细细的,薄薄的香波,常常铺展到门槛。一声不响。这一天,还带来了一封信:黑桦树的老皮上有字,字字是经文。树皮是麻袋那样的宽,经文是粮食那样的多。第一次,我以香波的舒缓蹲下来,洗经,洗那没有细细品味的曾经、正经与未经。收了信,撵着波,走出去。原来,香河的人,或荷锄,或背草,脚下都踏着经,几步就是一张。随意得仿佛没有脚。这里,颠覆了我心中的人,也改写着我心中的仙与神。我的小兄妹,这珍贵的经文,怎能这样肆意踩在脚下?怎能这样不珍惜,这还是个人吗?我用了肆意,用了重音,表明问题的不可饶恕。我的小兄妹,迎着我的问号走过来。妹妹大笑,如一株长久压弯的谷穗突然弹射:我的姐姐,你受惊吓的样子像刚出土,你没有听说,走过的路都是经?
       你这样小,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的姐姐,其实,童年本来就比成年慧远,只是你们大人总抓着那大把的岁月讨长论短,我的个子小小,我的天地广广,我的心眼尖尖,我的两手空空,我的汗毛孔郁郁又葱葱,咱们一起四处走走,我就会比你们多得到十分真真的几筐筐!
       妹妹的嘴巴开了花。弟弟的嘴巴今天就是不发芽。
       弟弟的哑口无言与妹妹的多嘴多舌,刚好是一对,十分有趣。妹妹又说,咱们去见一个父亲吧!这个父亲,长着戏骨,说着戏词,穿着戏皮,走着戏步,喝着戏汤,睡着戏床。他通身是戏,香河内外,相当有名气。可是,我的姐姐,他好久没有走出戏屋,好久没有演出,不知你能不能打断他好久的长哭,让他把堆积好久的糊涂戏语长舒?
       今天的妹妹,开始把我往戏道上引。我知道,我的香河戏就要开演了。还是有些意外:香河泪。想必,他是入戏太深,或正在酝酿新生代的香河戏。这是我离开梨香院以后,第一次走向戏。我的梨香院,我与梨花一起戏。花在门外,我在门里。花向果开,我向天开。而我,我这一生,总是要结一个果的。我的果与我的枝、我的花、我的蝴蝶、我的大风还有我的根与干,从来没有聚首,一直是分别的。我一寸一寸的干枝,需要一个果。
       戏,我喜欢这个字眼。我追随这个字眼。我哭泣这个字眼。同时,我又不得不把自己栽进这个字眼。遇到好戏时,我干脆把自己种进戏里。戏,与人烟暗渡陈仓,这是戏于世事最大的贡献。戏,还与圆满长相勾吻,这是戏于人心最大的抚慰。
       一路上,黑土涌动,戏心越扎越深。
       香河的蒲公英长得真壮,根有手腕那样粗。叶子像小锯。一根根,又像萝卜开出了翡翠楼、开出了黄花楼。它遇到刀就变样,遇到火就改性。这个日精蒲公英,喂饱了香河的人精。我的小兄妹,我的孩子们,我的小人精,与你们同行,日子才是云淡风轻。这样的时光,我是真舍得把心事掏光。我的欢喜心,也开了花。
       妹妹又是一阵清澈的笑:日子?我的姐姐,叫也不答话啊!
       这个父亲,他在我们的行走里,羽翼渐渐丰满。听妹妹说,他唱的是改良的京戏。唱腔、念白、扮相、台步、舞美,所有的灵感,都来源于鸟。他曾与我一样,坐着上好的渡轮,跟着大海的浪花,到十几个国家演出。他演的是旦,扮相惊艳。香河戏,羽毛戏,鸟戏,旦。在我心里,他就这样最后浓缩成一个字。又一个梨园,又是一个梨香院?我忘记了脚下还有经文,随意,把手也用上,踩得比谁都任性。
       更任性的,是他。
       我的香河戏,就这样开始了。
       这个戏屋,与我居住的屋子没有二样,只是在向阳的南墙上浮雕了一个大大的“戏”字。香河的房子多是这样的:没有檐,一寸也没有。门,是隐门,是泥的。香河泥好,总能让门与墙壁无缝对接。可能,这屋通身是门。我见到的,不是旦,不惊艳,是一个足量的骨感山野男。他与野猕猴桃、野葡萄等等这些藤状的植物非常搬配。
       可能,他刚刚唱到这里——
       我想我没有杀生,这些野鸟穿旧的羽毛,扔得满山都是,老狐狸用它做了花锦被,明媒促织;新野猪用它做了尿不湿;还有蚂蚁、屎壳郎,跨种之恋,一起追求俏丽的小豆娘,用它做了风花雪月的长廊。我天天数着鸟语,听那极乐鸟的洞房,也想追上几根,弄几身惊艳的大羽华裳,贡贡献,让世界开开眼,一起走过新世纪的声音之痒!
       我进门就听到了因果。我不知道,这是戏,还是戏中戏,还是他在排练?如一只求偶的极乐鸟,尾羽乍起,扇门大开,喙部情深意长,把戏词一口口喂给香河泥屋。他的唱功深不可测,扎实如美人松的根。墙壁的泥已被他抚摸得光滑油亮。我的房子会唱歌,他的房子会唱戏。这是鸟的天堂。而他,他裸着。一道眉也没有画。
       小妹妹悄悄拉着我,并示意我不要出声。她的小嘴揪起像樱桃,这屋里,一下子巧巧可依了。
       他接着唱——
       可是前不久,我唱到紫才知道,我把罪证唱成了戏。我盗窃了一个童声,暗杀了遍山的鸟叫。你听,你再也听不到一声,它们吓得不敢在山里脱掉、脱掉旧衣,换一根羽毛也要到、也要到很远的地方设法求栖。长久不换衣服的鹌鹑,难看极了,骨瘦毛长像是总被人欺!我实在是欺负了它、辜负了它、白白糟蹋了一个女儿相、一双水汪汪的女儿眼!
       我满屋寻找着水汪汪的女儿眼。我的目光,由樱桃向上索引,那里正是水汪汪。
       这戏场,我多少懂了一些了。
       我从颜色瑰丽的羽衣里,一羽一羽的分检、复原、回归。长长的翎帽,是野鸡的,公的。红红的披肩,是极乐鸟的,公的。白白的围脖,是喜鹊的,也是公的。浅黄的袖子,是黄腹柳莺的。宝石蓝的前襟,是蓝耳翠鸟的。还有伯劳、蜂鸟、歌鸲、四喜儿、鹌鹑……它们零落在这里,都以戏命名着。鹌鹑的羽毛,都是渐变色,小叶小叶的,铺叙着不紧不慢的小日子。十分精致。这羽衣,的确很美。即使没有戏,也是姹紫嫣红。红到紫。
       他又唱了一句:我唱到紫才知道,到了紫,就是死……
       这句,有猫头鹰的音痕。
       没有羽毛的他,的确很不好看。上下都是骨洞。他早已是一只鸟。现在是一只长相混合了哺乳动物的蝙蝠鸟。我提起羽衣,示意他再上身。我用羽毛引着他的歌喉,我想听听没有残缺的香河戏!可他,面对这些羽毛,脆弱的羽毛,一问一泪飘。我的天,香河戏,我不会再唱上一声,哪怕你求戏的眼神像是求经!我再唱就学山羊,咩咩叫上几声,唤上一群山羊云哄那白鹤展翅高扬。白鹤,我没有拿过它一根羽毛,它站在香河的水里向天歌,我的手总是没有那么长,只能把脚丫分成十个杈,十个权,向地搓。没想到,这没有被我沾染的一根白毛,正好把森林里鸟失声鸟失色鸟失魂的秘密暗敲!我跟你说,凤凰不是灭绝了,是不敢出山了……
       他说戏,也像是在唱戏。他跟戏,长在一起了,分不开了。他越是想分,戏与他缠绕得就越是紧。一个人,被戏吞没了。我听得出来,这长长的念白里,那个童声,就是小兄弟的。听到自己,风一样走了。他走了,这声音的产权就归一个主人所有了。走时,小脸上一根愁丝也没有。
       这时,他突然变了声,是旦:可我,一直是杀生,是暗杀。我引着世界的鸟人,跟着青白的浪花翻卷,他们都想把美丽的羽毛挑选,飞机追着野鸡,叫得那个惨!我葬了鸟魂儿葬戏魂儿,这一个个坟、一个个丘都被善良的青草遮掩,还好,还好,中国的香河许多条,许多人跟着自费抢险,这一条好歹没有把清凉的小命罢免……
香河泪蔓延开来,他再也唱不出一声。
       我能做些什么呢?
       让我入戏吧!我是香河的金丝鸟,从很远的地方飞来,飞入他荒芜冰冷凌乱的戏巢。我的鼋,我的鱼美人,它们正穿越我的今世,走向来世。早了早好。我在香河,复姓金丝,名鸟。我的羽毛温暖,再铺上一个暖和和的窝。我也试着以金丝鸟的声音学唱香河戏。唱给他。我的声音离开我的身体,很快融入香波和泪波……
       我的戏壤,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悲情至死、这样惨艳入泥、这样大羽华屋、这样百鸟朝凤。
       他,坚信世有凤凰,坚信自己有罪:盗窃罪、暗杀罪。
       而我坚信,他刚才唱的就是香河戏。
 

6


       我于香河有了新名新姓。就总想着问问,这里还有什么清妙的小鸟,可以与我这只金丝鸟连宗。我怀着老式的血缘情怀,又拓展了旧式的眼光。香河菊于一个清晨乍开,朵朵金黄。我想,我们同姓,都姓金。这菊,是中国菊花的原始母本,它在世界珍奇无比,它比漂亮的羽毛还珍贵。我认得。认得,我也不说,我不想暗杀了它。就让它在这里安居产香吧。有香河菊,我也弄明白了香河水。一年一年,菊散香,水收香,香河是有香粉保养的。与之亲近,论谁喝了,皆似神仙。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我的小兄妹,他们究竟姓什么?
       一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黄昏,香河菊与夕阳一起,把香河弄成了金河。天河汇流,再难插进一个手指。美,总是限量的,总是紧俏脱销的。我总想寻着一个名姓,给我经历的美命名。
       还好,在我的小屋里,小兄弟终于说出:日子。怕我听不懂,他特意多说了一遍:我姓日子。我笑得不行了,把苇席笑开了缝,把兄妹俩笑下了床。我从没有听说过,世上还有人姓此姓。更可笑的,那个妹妹,居然姓年月。他们都是复姓。我想起了小妹妹说过的话:日子,叫也不答话啊!原来,说的是他。我跳下苇席,打量他们,我笑得不行了:香河,还有没有姓星星的?这对小兄妹笑着直摆手。不过,笑着笑着,我就沉默了,我就沉重了。我就想起了这对小兄妹说过的香河火。
       我想得一个火种。
       金木水火土,我的香河之行,香河的五行,只缺这一个火了。
       很快,夜晚的香河,水火相见。
       我是第一次。
       小兄弟,拿了几棵带茎的罂粟壳,摇晃,我能听见里面的种子,欢喜如小蜂鸟。这里的火会唱歌。他用手取出一小片壳面,这样,这棵罂粟壳,仿佛开了一扇窗。接着,他在窗里引火。可是,我怎么也没有看清,火种来自哪里。我的眼睛一秒也没有离开,就是没有看到。看不清,我也不急,随缘吧,也许那不是我这双俗眼应收的秘密。一随缘,我便开通了:香河的火种,只能属于日子、属于年月,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燃烧,催生人烟。而我于这里,刚刚复姓金丝,火会炼了我。
       正因为,我目前还不是千足金。
       这样的妙解,香河人一定心照不宣。
       他,他,他,还有他们,我想我们必是再难相见。一直,唯有这对小兄妹陪着我,他是日子,她是年月。
       也可以简化:日,月。
       而我的天,我尽可以阅览。我又想起我的天。很久很久,我走过那么多的海咸河淡,抱守一腔热浪,最后,海将我遗弃。浩瀚遗弃了我,我痴迷于地面上的香河,我忘记了我的天。此时,小兄妹,如两株洁白的水晶兰,与我一起听着香河的水。我的身与心,回归于植物的宁静,以万物的卑微与悲壮仰望我的天,我想知道,那伤口是否愈合?可是,当我抬起头,繁星满庭,北斗横卧,饱满的银河像风车一样旋转。最亮的一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采摘到。当我无痛,大地无痛。当我完美,天空完美。我惊奇于脚下的泥,不再让我下陷,最婉约的香河泥也接受了我。我如白鹤一样向天感恩、向着宽广的苍穹高歌:寻找最好的泥,塑造最好的你……

        2015年3月16日完稿

上一篇:忘记的童话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