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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母亲的礼物

作者:莫晓鸣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678      更新:2016-09-20
   文/莫晓鸣

  大概他邀约了三四次,因我近日忙碌,只好对着这个陌生的电话客气地推了又推。今晚,这个脸色稚嫩的年轻人终于坐在我面前,他说在网上看过我写的一些文章,心里有些触动和通融,便在文末留言索要我的电话号码,想跟我聊聊他不轻易示人的过往。这是个朴实的圆脸男孩,也是个两月前刚参加过高考的准大学生。我暗暗察觉,他尽量装出在我的面前不局促,装出少年老成落落大方,却还是有些双手无措,笑容僵硬,目光找不到落处。
  这是一家茶坊的露天部分,灯光恰到好处般不明不暗,在微凉和人声低语的夜气里,他首先谈到自己的母亲。母亲十九岁嫁给父亲,二十一岁生下他,一家人在僻静的小山村里活得幸福。他十岁时,父亲因病亡故,从此逐日而来的快乐戛然而止,仿佛被谁心怀忌妒下了符咒。那时他读小学四年级,身在蹦蹦跳跳的年龄,只是他从此不再蹦蹦跳跳了。有一次在课堂上,语文老师要他用“大步流星”造句,他站起来,脱口而出:我的父亲大步流星赶路,正朝着村口的方向。此言一出,有的同学愕然无语,有的同学哄堂大笑,他感觉脸上一阵涨热,呆立了好一会,老师示意了几次都不知坐下。
  父亲逝去,倒了顶梁柱,生活一下子失去条理和格局。母亲一咬牙,将公婆交代给唯一的小叔子,就带着他从海南乡下来海口。母子租下一间民房,接着他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助下转入海口一家小学。入学那天,校园里处处新鲜,明亮气派,同学衣衫整洁,朝气满面,他反而缩手缩脚呆头呆脑。
  这时母亲备下两个箩筐,斗志昂扬,没几天就成为一个穿街窜巷的水果商贩。有好几次,在上学的路上,他看到母亲单薄的身躯挑着满满的水果在前头扭来扭去,他不敢快步走上前,他不紧不慢地跟了母亲一段路,在白晃晃的阳光里,不知不觉眼睛就一片湿润。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跟着母亲。
  上来海口后,苦撑着日子的母亲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同时也让他分享了快乐的时光,所以那段日子他表情舒展,脸漾笑意。那是上来海口的第三年,母亲认识了一个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四川人,那人很壮实,总是憨憨地笑,年龄看起来比母亲大很多,母亲却神情羞怯地吩咐他喊“叔叔”。有人曾提醒母亲,外地人不可靠,如果有一天他卷铺盖走人,天大地大去哪里追寻?哪像找个本地人踏实,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兴许就不敢跑了。或许母亲那时太需要情感滋润,太需要那份可傍可依的安全感,竟然痴心痴情义无反顾。两年后,“叔叔”苦尽甘来,云开月现,借着海南再次涌动的房地产热潮,在建筑行业一天天发迹。终于有一天,“叔叔”不见了,没卷行李,箱子仍摆在床底,只是停了手机。慌乱恓惶中,母亲在枕头下发现了纸包的五万元,纸面歪歪扭扭写着:我走了。三字后面是一串省略号。尽管一切尽在不言中,母亲仍是疑惑不解掩面大哭,哭曾经的情深意笃信誓旦旦,完全不顾忌身旁就站着儿子。那年他读高一,长得高高大大,却对母亲肩膀一耸一耸的悲泣束手无策。
  母亲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一下子老了许多。她偶尔会念叨那个男人的情义,人走了,能留下钱,也算情义。母亲仍然起早摸黑挑担卖水果,他也仍然起早摸黑上学读书。同学勾肩搭背攀比时髦,满口时尚热词,他朴朴素素,寡言寡语;同学热衷于这集会那派对,青春洋溢所向披靡,他时时牢记自己的来路和去处,从没有跃跃欲试兴奋参与;同学早爱早恋,成双成对的身影争当时代的宠儿,他心动人未动,仍将剩余的精力押在硬梆梆的书桌上……在同学的印象里,他有点怪,不合群,平时笑不像笑眼无旁顾。
  高考放榜那天,他知道自己考出了全校前十名的好成绩。天道酬勤,母子同心,终于铁棒磨成针!七月海口炎阳高照,热浪滚滚,他乐极生悲走在街上,他真想脱光衣服在如火如荼的阳光里狂奔,然后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他终于可以将一张不错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作为礼物送给母亲了!多少年来,他苦心孤旨,望眼欲穿,总想着有一天送给母亲这样的礼物。
  因租住的民房地址模糊不明,他慎而又慎,请班主任代收录取通知书。录取他的是广州一家名气颇大的大学,班主任将通知书递到他手里,简单地嘱咐一番,就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班主任对他的家境心知肚明,这重重的一拍,顿时使他体内积压的情感喷涌,哭声拼力要冲出喉头,但他坚决忍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不敢回头。回到通往家的小巷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空气中仍浮游着丝丝燥热。这时收工归家的身影三三两两,男人女人一律神情疲惫,深一脚浅一脚。这是一条典型的平民巷,居住者几乎都是在城市的夹缝里讨生活,低首敛眉,任劳任怨。这时母亲该回家了,在家里做饭,吃罢饭,便又要挑着水果出门。一年四季,冬寒夏热,母亲的劳作不管不顾,大概早就模糊了昼夜的交替,模糊了季节和气候。他想到这张通知书定会让母亲无比高兴,甚至会兴奋得淌出泪水,但他的步履忽然沉重起来,他忽然又想到一个词——近家情怯!他不敢想象,这张录取通知书背后,母亲又要肩挑多少压弯扁担的水果叫卖,沿街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日复一日。
  可以这样说,为了改变他的命运,多年来一直是两个人的并肩战斗——两个人都想通过努力,决定一个人未来的样子。他讲完后,扭头望四周,四周又是一个千篇一律的黑夜。这座近两百万人的城市,熙熙攘攘有近两百万种纷纭人生,所以我并不惊讶他的遭遇。我示意他喝茶,润一润喉咙,刚才他只顾讲述,一杯茶在面前动都未动。他端起茶杯,有点夸张地一饮而尽,然后眨巴着眼睛问我,能否将他的这些经历写出来,或许能激励一些人;如果他的同学能看到,就不会再认为他是一个怪人了。
  我答应他。略思忖了一会,就送去孟子的一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古人古语,聊胜于无,反正这时我说不出闪烁的话语。相信经历能使他成长,使他人生的纸页不落空,不留白。
  头顶是欲雨未雨的夜空,正吹着潮湿微凉的西风。他的故事讲完了,我看得出他是个敏感的人,这时我除了一再答应他会将所说的这些写出来,却说不出太多的话。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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