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岗顶有一条横流沟渠,流量不是很大,水质清澈透明,淙淙流淌在坂结的黄泥上,偶而会有几条小鱼、几个小虾赤裸裸的暴露在沟底。无论是流水还是鱼虾,对孩子们都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那个年代,孩子们没有条件从家里带水到学校喝,这条沟渠又正好是在往学校的半道上,一些口渴的孩子远远的就会拔腿跑向沟渠,双膝急促的横跨着沟渠跪下,身子匍匐到水面上,啜起嘴巴“咕嘟嘟”的喝个饱。
这时,可能会有一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在这条小小的圳沟里掀起巨浪。比如,在你全神贯注匍匐喝水的时候,飞跑过来提起肮脏的小脚用力踩你的背部,你就像青蛙一样贴进水底的黄泥里,从头到脚带着半身清水继续去上学或回家。也可能是一时兴起的几个男生先期占据了水沟,假装在水沟里洗洗手脚,等到女生们走近时,喊一声“呼----”,水花齐涮涮的溅向正在通过的女生,无人的山岗顿时响起童稚的惊叫声、咒骂声。还有更绝的顽劣男孩,早早蛰伏在道路和沟渠交叉处上游的十多米,那里正好有几个茂密的荆棘蓬给了他们隐蔽,瞄准着匆匆趴下喝水的人即打开身上小小的水龙头往水沟里“咄咄”地尿尿,等喝水的人发现他们时,甘甜的清水已经咽到了体内的中游。
有时候,捣蛋的还不一定是调皮的孩子,也可能是游手好闲的小青蛙或者尾随而至的蛇。初一那年,教物理的老师不知道因为什么事闹情绪,加上初中班级开始合二为一,学生人数多,课堂纪律极差,上课铃响过许久老师才满脸仇恨似的走进教室,翻开物理书照本宣科一阵,末了瞪着白眼说:“天才的同学们,作业自己做!”,然后他就转身径直走出了教室。暑假前的一个中午,是物理科的最后一节课,他高挑得极其单薄的身体斜依在教室门框上,用蔑视的口吻说:课都讲完了,请天才的同学们自己复习。听了他的话,课室里欢呼雀跃,还没等他走远学生们就纷纷逃离似的冲出了教室。我也跟着大家奔跑到回家的路上,我还跑在了最前头,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沟渠,太阳正烈,喉咙干渴。我情急的叉开双腿跨着沟渠跪了下去,低头瞬间看到一个逃命似的小青蛙往我胯下窜过去,小青蛙是常见之物,不咬人,我没有理会它的冒失,继续伏下身子要喝水,就在此刻,传来急促的“哗哗哗”激水声,我抬了抬眼,看见一长溜的涟漪逼我而来,我立刻意识到是蛇,两个膝盖弹跳起来,迅速往坡上逃去,几乎用哭腔喊叫了一声“蛇!”回头再看时,那条一米多长正在捕食的蛇也被我的突然闯入惊扰了,抬起头急煞地往沟岸上溜走了。
其实我的生活环境可以说处处都可能遇到蛇,我的外号就叫“蛇哥”,至今婶婶仍然这么叫我,所以,我小时候并不是太惧蛇,只要有一定的距离,甚至还敢将可怜的小蛇打死埋掉。夏夜纳凉,可能无意间会发现竹椅下盘着一条“白花背箕合”(银环蛇)。脱了衣服准备洗澡,排水孔里可能会探进一个偷窥的蛇头。摸黑在水圳里(其实是在水圳拦堵的一泓流水)干活,可能会引诱了水里的水蛇、山边的银环蛇、乌梢蛇一起来相会。匍匐在竹子林里正在为前方茁壮成长的竹笋而兴奋爬行时,可能荆棘蓬上,就有一条大蛇隔着树枝藤蔓和你同行,或者正在好梦酣睡中。春草如茵,草花蛇也刚从冬眠中醒来,可能正要下手割草,也可能刚割下的草,甚至已经挑回家放在厨房草阁里的干草,都可能偶然看见它,或者拿住它,如果是在山上发现它,一定的,附近还会有六条大小相差无几的草花蛇,叫“七姐妹”,很可能七条都被孩子们找到并一一打死。这些短促的生命至多也只能算作“虺”,还未来得及时成为“蛇”,却已被悲惨地同生共死合葬在一起了。要是有人想稍稍独步,“拜托,别惊吓我,更别踩踏我!”蛇如斯说,因为大地不只属于人类,也属于它们----蛇。正是因为和蛇同在一片蓝天下,甚至可能不情愿的同在了一个屋檐下,长辈们从小就教我们认识蛇的特性,蛇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在与人类不期而遇的紧急关头,它会先期逃走,只要不主动去招惹蛇,无论是不是毒蛇,都不会被攻击。但要是惊慌过度,被惊吓的蛇在不辨方向的情况下,可能会和人的逃跑方向相一致,但在我老家,很小的孩子都知道这时应该转弯横着跑开。除了这些与蛇和平共处的原则,也有妇孺皆知的事发周边必有解药急救知识传承。
在还没有我的时候,我奶奶曾经踩到一条青竹蛇(竹叶青)。虽然青竹蛇有巨毒,但造物主安排它白天闭着眼睛睡大觉,晚上才能打睁开瞌睡的双眼,以至于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它的眼睛到底长什么样子,对它的印象就是一个睡魔,有时酣睡在青青的路基草上、有时在藤蔓茂盛的枝叶上,有时在赤裸的芭蕉叶上,因为它的外衣颜色可以变得几乎和青草树叶一模一样,每次看见它,总是出其不意的让人受惊,而它自己却能心无旁骛地好梦。奶奶是在天快要黑的时候到河里挑水踩中一条刚刚离开睡床爬到路上,睡意还没有全消的竹叶青,被踩痛的蛇瞬间反转头颅给了奶奶脚盘上一口。在奶奶的呼救下,亲人们就在河边找到了蛇药,其实是一种很普通的水草,用水草帮奶奶作了伤口清除,奶奶不仅没有被蛇毒夺去性命,也没有留下后遗症。说来也奇,几十年后,我姑姑也在天黑时分踩中一条竹叶青,只是地点在她家庭院内的露天过道,她家里正好储存有救急蛇药,随后几天又到医院打了血清,因为这个年代已经有西医医疗条件了。
也算幸运,咬伤我的不是竹叶青,而是一条我也叫不出名字的小青蛇。那天下午从学校回家,找到正在下种大蒜的奶奶和妈妈,两块地的大蒜种子已经差不多都插到土整理好的土上了,我便和奶奶一起往种子上盖草,我认真看准备的干草时,发现干草明显不够,估计只够一块地用,奶奶说不用你帮忙盖草了,要不你去割草?我拿起地上的镰刀就往山坑的水圳走去,将近深秋了,只有水边的草还柔软青绿的长着,也是这样鲜嫩的草最适合做草披。不一会我就割到水圳的上游,上游拦堵着一个小水泊,边上居然还留着一块茂盛的草垛,西边的山已经完全挡住了正在下落的太阳,绿色的草垛看起来更加茂密,惊喜之下我竟然忘了打草惊蛇,没有在下镰之前用镰刀扫一扫草垛,通知蛇蚁虫蝇尽快搬家,当我张开手抓住一把草就要下镰之时,立即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刺痛袭击了我的无名指,随即一条青蛇从我脚下逃跑了,我明白了我的刺痛和这蛇的关系,立即用右手死死压住无名指的下半段,不让伤口的血液流动,同时大声呼救。在附近劳作的赖大哥扛着锄头跑了过来,我叫他拿我的镰刀在伤口处割了一个十字后,把手放入水中,尽量让伤口的血流出来。我奶奶赶来后则在水圳边找到了传说中的能清理蛇毒伤口的水草,使劲地擦洗我的伤口。处理好伤口后,赖大哥把那条青蛇从旁边的草垛找了出来,但又被它逃脱了,我看着它摇头摆尾游过水泊,爬上了水泊彼岸的灌木丛。在我老家有一种说法,蛇咬了人,务必要把蛇打死,否则被咬的人就要替蛇去死,因为咬我奶奶和我姑姑的蛇也都被打死了,她们才能活下来,这也算是一种佐证。我爸爸曾经说过那是迷信的说法,不要相信。赖大哥说看这条蛇的样子,应该不是毒性很大的蛇,及时放了血,又擦了青草,应该不会有大事。事实上我的手掌并没有怎么肿,不到半个月就痊愈了。
当然,被蛇咬是在差点和蛇亲吻之后好多年的事,小学阶段,差点被蛇撞脸还是第一次,有了那次遭遇之后,我对上学路上这条看似清澈见底、和煦可亲的水流就有了敬畏。一天下午上劳动课,我和堂叔背着锄头沿着水流往上溯,结果发现这条水沟和我们家门前流过的溪沥是同宗同源的水,它的流向明显有违分水岭的走向,原来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灌溉渠。
学校花果山农场的灌溉用水也是从这条水沟的上游引导而去的,我们每周至少有三个下午,有时是一整天的在花果山开荒,学习种植各类农作物。为了把分到自己名下的木薯种得像手臂那样粗,一天下午我从家里捆了两小捆稻草放在畚箕里挑到花果山我开挖的那一排,平铺在壕沟底再将从附近铲下来的草皮放在稻草上烧“火簕”(制造熟土做肥料),没想到这一壕沟的火把一个李园危姓矮个子中年男人给招徕了,我一边得意地给狼烟添着干草,一边嘲笑堂叔懒,他分到的挖穴位置比我的还要差一点,虽然和我的相连,但他的靠近路边,全是更底黄白相间的碎石土,如果不回填土肥,是不可能种出长寿木薯的,更不可能希望半条命的木薯孕育出手臂粗的薯仔,突然,我们听到一个男人的咒骂声,我和堂叔抬起头隔着山头看到他气势汹汹、骂骂咧咧的沿这条流水往上跑,跑到流向花果山支流时一拐弯冲花果山来了。虽然他骂得很凶,但由于他的口齿不清楚,还有些口吃,除了那些农民口头禅里的粗言烂语,没法听清他骂的是什么事。直到他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很明显就是冲我们而来的了,我问堂叔有没有听清楚这个衣衫褴褛、又矮又黑的男人做什么?堂叔说不知道,不要理他。我当然不会理他,但是,一会儿他冲我过来了,一双又脏又黑的短手抓住了我的手,拼命地拖我走,我大为惊诧,和他对抗,并大声问他为什么拖我?这回我们都清楚地听到他说我偷了他水田里的禾菅(稻草),我和堂叔反复说没有,他还是坚持说我烧的就是他的禾菅。虽然他力量比我大,但我会趁机抓住路旁的树枝,所以他也没有把我拖走多远。我想,我本来就常常被嫉妒、被欺负,如果被他拖曳到学校引来围观,虽然我没有偷窃,但与人发生如此大的纠纷,也必定会招徕更多的麻烦,想多想远的我害怕至极,开始大声哭喊,可是我越是哭,这个小男人就越肯定我偷了他的禾菅,并且都填到穴里烧了,也拖曳得越来劲。堂叔开始并不怕,一直跟着我,我放声痛哭以后,他转身就向我们村子跑去,一边跑一边反复喊“阿琴被李园人打” 、“阿琴被李园人拖走了”。我上学从未给家人带来麻烦,相反,总是带来表扬和荣誉,爷爷一听到堂叔的喊声,大为震惊,就跟着堂叔一路奔跑着来了,还在远处的爷爷大声命令那个李园人放手,别吓着孩子,可是那个人太固执了,继续把我向学校方向拖曳。爷爷非常生气,赶到后抓住那个人的双手,我爷爷比那人高大,身体也比他壮实,他经不住爷爷的拧拉,放开了我的手臂,但爷爷不原谅他,反而抓住他的双手往学校拖,要抓他去学校讲理。爷爷不是袒护我,而是我挑来的禾菅是爷爷亲手给捆扎的,捆扎禾菅时爷爷还是不情愿的,专门挑那些茸茸的秸秆叶子给我,因为主秆要留下来喂牛,爷爷一边挑还一边和一个年轻的卢姓叔叔聊天,随后他和堂叔也到了。看到我们人多势众,那个李园人害怕了,他反转成了我刚才的角色,身体几乎赖到了地上,爷爷还是曳住他的双手往前拖,卢叔叔狠狠地骂那个人,并说我烧的和菅是他亲眼看着我爷爷给我捆扎的,如果你不信可以去看烧过的菅灰,都是一些禾叶子,不成条的,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田里有穗串的秸秆。那人听卢叔叔这么说软下来了,说他晾晒在山下稻田里的禾菅被人偷了许多,看到我烧火就以为是我偷的,也不知道我是周华叔的孙女。原来他还认识我爷爷,这时,在老花果山的老师闻听有人要打我也赶过来了,老师怕我爷爷气愤之下打那个人,叫爷爷放开他,并劝他向我和我爷爷道歉。经历了这次风波,我的心理发生了一些变化,对据理力争有了经验和胆量。
后来听爷爷说这个执拗又可怜的矮个子男人叫照喜,很早就认识他,还帮助过他,此后再见到爷爷时就有些躲躲闪闪了。多年以后,我堂弟顺手牵羊拔了李园生产队畲地里几把黄豆,恰好我胞弟那天缴木柴给学校,堂弟把牵到的带苗黄豆放到我弟弟肩挑的粪箕里,正好又被这个叫照喜的人远程看见了,他不知道我堂弟是谁家的孩子,却知道我弟弟是谁,于是到学校向老师告我弟弟的状,但又不知道我弟弟叫什么名字,就说他姐姐考上大学的那一个,因为那时梨园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考上大学。老师一调查,知道偷黄豆的又不是我的胞弟,这个叫照喜的人又折戟了。
如今,那条曾经日月照耀、鱼虾成群、蛇蝎出没、生机昂然的咕咕汨流已经无迹可寻,站在岗上,仰头看天、低头凝地,都不再是曾经以为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