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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遗孤人生中的 “痛” 与 “光”

作者:江少川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805      更新:2024-02-05

 

——读孟庆华长篇私小说《孤独行路》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 江少川

 

       读日华作家孟庆华的长篇私小说《孤独行路》(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8月版),心灵受到深深的撞击与震撼。

       长篇以二战后被中国养父母抚养成人的李玉生从中国到回日本寻親的心路历程为主线,揭示了侵略战争给人类留下的创伤与疼痛,展现出特殊岁月里弃华遗孤跌宕起伏的跨国人生境遇,以及在艰难岁月里中日两国母親博大无私的仁爱情怀。

        这部近三十万字的长篇呼吁人们反对侵略战争,祈福和平,是地球村各种肤色人民的共同心声。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我一生中所有的烦恼,几乎都与自己不明不白的身世有关”。玉生是二战后日本人逃亡中遗留下来的孤儿,他还是个婴儿时,就被中国好心人衿子夫妇收养,从几岁起,懵懵懂懂的他就感觉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对自己的身世产生疑惑。

     “我是谁?从哪里来”,这个看似古老的诘问,一直困扰着玉生。明明从小就在中国长大、读书、参加工作,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都是中国人,而对自己的日本亲生父母却一无所知,毫无印象,为什么被指称为小日本。在那个特殊年代,国人对日本的态度普遍是不欢迎、反感,甚至是仇视的。

     “出身给我埋下的隐患,就如同不治之症一样,折磨着我的灵魂和肉体,让我痛苦愤怒,也让我不得不苟且偷生,时时不得安宁。”“身份认同”如同一块石头重压在玉生的胸中,那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生命之痛。

     “我是谁?我只不过是时代的小小烙印,想不起你时,你的存在好似意义微小,想起你时,你的存在必然伴随着痛苦。我很清楚, 我越清楚就越会感到恐惧。”

       玉生进入中年,中日关系解冻,日本遗孤可以回日本寻親定居。玉生决定带着妻子与家人回日本寻找生母。回到日本玉生改用日本名字叫田中桑,但他在日本却被同胞称为中国人。

       回日本多年他仍然充满孤寂与苦衷。深感来到东京,失去了朋友,甚至有时失去了自我,在不讲人情的东京,尽管心里有痛,也不敢在对方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痛惜,哀伤,觉得自己的心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

      “这个不能称为祖国的地方,只是一个强者的天下。”田中桑始终融不进日本社会,大多数的遗孤二代,在日本,也都无奈地干着脏苦累或高危的工作。

       遗孤者,夹缝人也,夹在曾经是侵略者与被侵略的中日两国之间,两头都被边缘化了。后殖民理论中有“他”者的概念,主要意思为边缘、少数、异国等特质。

如果说移民注定要打上“他者”的烙印,那么回到祖国的遗孤则应称为同胞,然而打上特殊烙印的遗孤,其身份得不到认同,甚至在“他者”之外,他们是两国之间的夹缝人,作为“他者”的另类而存在。

       何处是祖国,哪里是故乡?遗孤们发出的“我是谁?"的呼喊,是“夹缝"人悲怆生存的二难处境,是人世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孟庆华在《孤独行路》中,塑造出极为真实、活脱如生的人物形象战后遗孤,在中外文学长廊中都极为少见。

       小说采用“自述体”记录下20世纪这一悲催的历史存在,提醒并警示人们不要忘记这段历史以及它给人类留下的创伤。这正是长篇《孤独行路》独特的文学意义与史学价值之所在。

      《孤独行路》塑造了三位中日两国的母亲形象。这三位母亲,生母给了他生命,养母把他抚养成人,还有一位义母危难之际使他得以存活下来。

       不知姓氏的生母,在一场火车爆炸后的废墟中将3个月大的婴儿紧抱怀中,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襁褓中的孩子,临终前她将孩子托付给一位幸存下来的日本姑娘后就没有了气息,多么伟大的母爱。

       妗子夫妇没有孩子,他俩不惧时人的岐视丶嘲讽与闲言碎语,义无反顾地收养了一亇“小日本"仔,这需要何等的胸怀与气量。妗子妈妈深知孩子是无罪的,对待小玉生,视为已出,如同親生。

       玉生小时候患结核病,妗子妈妈每天带他去医院打针。玉生病愈后,妗子夫妇特意送他到武术学校练武强健身体,以后又供他上学直至参加工作。

       对玉生的特殊身世,养母妗子生前就做好了安排,托付好友香姐,叮嘱她以后一定要告诉玉生被抱养的身世,并留下金戒指托她转交给玉生,留作日后回日本寻亲的盘缠。养母妗子身上体现出中国老百姓淳朴善良而仁厚高尚的人品,这是一种超越国别、超越族群的伟大的母爱。

       多年后玉生从日本回中国给养父母扫墓感慨万千:“养母对我灵魂的滋养,我一直牢记在心,可以这样说,没有她当年的抚养,没有她对我的爱和管教,也不会有今天的我。”“想到养母无私地为我付出,我深深地感动,并意识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她才是最值得我尊重的最可爱、最朴实的人。”

       直到小说结尾又解开另一位母親良子妈妈之谜团。良子在当年自身难保的危险境况下,抱着玉生这个孤儿相依为命,为了保往这条小命,不惜被苏联大兵遭踏玷污。直到她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在走投无路的困境中才不舍地把小玉生送人抚养。后来她曾想把这小孩找回来可沒有找到,为此她懊悔一生。

       多年以后,得知遗孤回日本探親,她探听到玉生回到东京的消息,多方面关心、帮助照顾玉生的生活。

       年迈的良子妈妈对好友信子说:“不管别人怎么糟蹋我,也不管我受过什么伤害,一想到由于我的保护,他不但活着,说不定还能回到日本来,我所付出的一切都值了。”又一位舍身保护遗孤的慈爱而崇高的女性形象。

      《孤独行路》中三位母亲的形象,让我们深切感受到在遗孤人生中的“痛”之外,幸有人类母亲的大爱之光温暖他们的心灵。

       在战争造成的乱世中,不同国度的三位母性所呈现的大爱无疆、仁慈善良的母爱集中表现出人类女性的博爱与伟大,折射出人性美的光辉。

       战争题材是人类文学的母题之一,古今中外的文学巨著产生了不少写战争的文学经典。西方早期的史诗中战争都是重头戏。中国的《三国演义》、希腊的《荷马史诗》、俄罗斯的《战争与和平》、美国的《永别了,武器》。

       大凡战争题材的作品,正面写烽火硝烟的战场残酷与歌颂英雄主义者居多。

       而《孤独行路》却以独特的视角聚焦于战后遗孤的人生命运,这类题材在中外文学中都极为少见,这是一种“不写之写”的反战长篇。战争给人类造成的创伤不仅在战场,还遗留在后代的身上,铭刻在人类心灵世界的最深处。

       贯穿小说始终的不仅是“我是谁?”的诘问,它在更深层次演绎为:“我”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一个“我”的追寻?答案只有一个,命运多舛的遗孤,那是由侵略战争所造成的。

       田中桑多次发出这样的悲叹:“在乱世的战争消散后,留下的便是经历了战争的人一生的创伤,一生压抑的情感。我和我的家人都成了日本发起侵略战争的祭品。那是战争造成的,不是妈妈的错……”

       多年以后,良子妈妈回首往事:“战争的可怕,是你想象不到的,有时我真想彻底忘记,再不回忆那些残酷的往事了。”

       二战后,日军在溃败逃亡过程中,大量日本孩子被抛弃留在中国,玉生的命运只是当年数千个遗孤及家人的缩影。

       长篇的末章有一句点睛之语:世界上的普通百姓都是祈愿和平与幸福的。这句话正好用来概括小说的主旨。

       想起古代哲人的箴言:“所有的母親都增恨战争。”(贺拉斯语)。“战爭的目的必须是为了和平。”(亚里士多德语)。

       而时至新世纪的当今,地球村的现实仍然是多地战火纷飞,炮声不息。战争仍然在当今世界重复上演。

       反对战争、呼吁和平,正是地球村各国人民共同的呼声,也是《孤独行路》强烈的现实意义所在。

       《孤独行路》以女作家与其丈夫大半个世纪的亲身经历为依托,属于最接近非虚构的一部物语。只不过第一人称的自述,改换为其丈夫遗孤的身份,孟庆华的丈夫当年就是日本人的弃华遗孤。

       这部长篇触入了日本私小说的元素,以个人与家庭为主线,以写日常与琐事见长,但又对脱离时代背景与社会生活的私小说有所超越,更多继承了五四时期留日作家郭沫若、郁达夫等作家的写作传统,把小说主线置于时代大背景之下,具有很强的现实感。

       《孤独行路》属于主题严肃的文学文本,却引入了现代悬疑小说的技法,小说中隐藏的悬疑结构线时隐时现,“生母是谁?她在不在世?”这个疑团始终在牵动着读者的心弦。

        一直到小说结尾才解开谜底,突现高潮,不仅最终交待出生母的下落,更补写出又一位舍身救孤、大义凛然的良子妈妈之义举,其艺术张力给人极强的情感冲击。

 

作者江少川,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昌首义学院中文系特聘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荣誉副监事长。研究方向:写作学、台港澳文学与海外华文文学。著作有《现代写作精要》《解读八面人生——评高阳历史小说》《台港澳文学论稿》《海山苍苍——海外华裔作家访谈录》《海外湖北作家小说研究》《华文文学在场——江少川选集》,主编有《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写作》等著作教材。 

附:孟庆华,《孤独行路》作者,曾出版长篇小说《告别丰岛园》《倒爷百态》《远离北京的地方》《梦难圆》《太阳岛童话》《走过伤心地》等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随夫举家回归日本,现定居东京。2017年在“首届日本华文文学奖”大赛中荣获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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